我当时不知道母亲是用什么熬的米汤。仅记得回家过礼拜天时,她让念完小学二年级就回了家的大妹妹去把她熬的东西舀给我喝,我没让妹妹去。说实在,从上高小到上初中这几年,我连糠窝这类干粮都没带过,唯有装过四叔从东北退伍回来时带来的几个大苹果。饥了啃干馍馍或烧糕饼吃,只是以前的记忆。
当时,我确实也有饥饿感,想吃喝点什么,但忍了。想起刚才路过大墡地边,瞅见南沟石条桥旁有块地里的红薯还没收,以为村上不要了,便决定去挖一两块回来和弟妹们打牙祭,因为家里除了母亲那只砂锅里熬的所谓米汤,再没任何可供吃喝的东西。
当我来到这块地里,企图跺松埯窝,拽着早已干枯的薯秧,拔出几只红薯时,发现红薯已冻结在土里,别说拔不出来,拔出来人也不能吃,即使喂猪,猪也要抗议。
多年后才知道,那年“大跃进”,跃得许多作物都没收获回来。如此暴殄天物,纵天罚可躲,也人祸不免。
就山西来说,因那时省里的主要领导没大吹大擂地搞浮夸、放卫星,还号召各地搞小秋收运动,把山野间一切可以吃的东西都采摘了回来,全省百姓受制不是太严重。即便如此,每每提及那时的情形,所勾起来的回忆总令我唏嘘不已。
那几年,公共食堂的饭食,根本维持不了人们的最低生理需求,有不少人得了浮肿病。据1960年5月高平县的专项数据,当时发现全县得浮肿病者有3171人。此病也没放过上冯庄村,我就知道有个同学的父亲,便因此而毙命。
2013年一个夏日,我在西庙背后听当时任大队保管的李年贵说,当时为了救助浮肿病人,公社曾通知各村派人去给这些不幸者领救济食品。我们村的救济食品,就是他去领回来的。这种食品成分简单,是用谷糠加工成糠面,再加上糖精制成的,美其名曰“康精饼干”或“糠精饼干”。
公共食堂,确实是新生事物,是伟大创举。其影响远胜于大战钢铁。大战钢铁再怎么战,也都是部分人上阵,也就折腾了那么几个月。而食堂则是疏而不漏的恢恢天网,把天下长嘴的农村人口几乎全都网罗了进去,且前后跨越四个年头。
有资料说,1958年底,农村已有90%的公民成了公共食堂的“饭民”。而在上冯庄则超过100%。那几年,红薯的升值空间最大。最早不当粮食对待。后来则是五斤顶一斤粮、四斤顶一斤粮、最后才在三斤顶一斤粮的比值上稳定下来,没好意思往二斤顶一斤上长。人均名义吃粮水平不显太低,红薯先生功不可没。红薯不耐饥,人们也有办法。每遇红薯顶饭吃,大人们都要向子女们交代:“吃红薯不敢喝水,不然,水一涮就没了。”
在严酷的现实中,人们与饥饿进行了顽强抗争。既抗争就得有付出,就会有牺牲。
抗争的首要方式,是腹中越饥饿,越要多参加劳动。好像故意与亚当·斯密二百年前说的“除了吃得尽可能多,劳动得尽可能少以外”那句话较劲。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多挣工分,多获得一点劳动补助粮。那时的每个劳动者,尽管面带菜色,却无不希望自己能分派到多挣工分的活计。饥饿在此特殊情形下,反而对劳动者的劳动积极性产生了巨大的激励作用。这种激励,即便在公共食堂解散以后的多年间,仍未消减。听赵家街福牛叔的长子瑞生讲,在他能参加劳动挣工分时,为能多挣些劳动补助粮,几经工种比较,实现了到每脱350块砖可挣一个劳动日的砖窑上劳动的愿望。他起早贪黑地干,又刨土,又和泥,又脱砖,一天竟能挣到三个劳动日。于是补助粮挣得比别人多些。但在那“三年困难时期”,不到劳动年龄的孩子们,则不具备这种能力。他们在父母都上了地,无人照管的情形下,则不免在家千方百计地寻找一切可吃的东西。有一家姐弟俩,因饿得不行在家捣吃了些杏仁,便中毒而亡。
依民俗,数伏那天各家都要煮一锅脱皮玉茭吃。为图锅里热闹,除了加点杂豆进去,还要加点杏仁。杏仁有毒,得炮制:先将杏仁泡在碗中,夹上块通红的煤块放进去,以拔除毒性,如是再三,且每次搁置时间不用一天也得半天。即使那不发苦的甜杏仁也不可多吃。
听小弟媳的母亲随楼婶讲,有户人家把仅拔了两次水的杏仁,赏给两头猪吃,结果胀死了一只。这姐弟俩可能懂这个常识,但饥不择食,则顾不得许多,没经任何炮制便在家中偷偷地捣吃了一些。当大人们收工回来时,这一女一儿,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救之不及,相携而去。这是上冯庄在那年发生的一场颇令人嗟叹的悲剧。
当然,较安全的办法,还是收拾些野菜、树叶瞎胡吃。那几年,各家妇女不管去干什么活儿,都要一只荆篮或箩头,在往返的路上或工间休息时,用鹰眼一样的敏锐,去发现并猎获豆叶、薯秧、大麻叶、杏叶、洋槐花、洋槐叶、苦苣、骨碌碌葱、灰灰菜、刺苋菜、妈妈秧、羊桃叶等等一切可以充饥的植物。这些东西用途广,人能吃,猪也能吃。
然而这种捎捎带带、零敲碎打的做法,毕竟成果有限。有时则不得不扩大猎获空间。听夫人讲,她当闺女时,曾和她二嫂景先翻到东山后的贺庄一带去捋杏叶。下边村里的人发现了,便嗷嗷地和撵狼一样地喊叫。
至于发现粮食或红薯地里有可疑人影,更会听到嗷嗷的喊叫声。这喊叫声,多来自于登得高、看得远的山坡上的牧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