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金山》2012年第08期
栏目:长篇连载
那是黑暗笼罩的季节,也是阳光普照的季节。
雨,终于停了!久违的太阳又重新回到这连绵数百里的湘西大山。整个大山被十几日的连阴雨刚刚洗过,显得格外清新。空气中,人们都能闻到野花和泥土的芳香。水雾在阳光的照射下蒸腾着,一抹淡淡的彩虹挂在翠绿的大山之间,洁白的云朵一动不动地挂在天空,山里没有一点儿风。
野花在明媚的阳光下顾盼多姿,滴滴露珠颤巍巍地沾在草叶上,哪怕蝴蝶扇动一下翅膀,那露珠也会轻轻滑落。山涧的小溪“哗啦啦”地流淌着,小溪的两旁开满了金黄金黄的山油菜花,蜜蜂忙碌地采着花蜜。那山油菜花沿着小溪,一直向大山顶部攀爬而去。
湘秀现在做的,是她一生做过的最美好的、最快乐的事情,她将得到的,是她一生得到过的最安宁、最安详的休息,因为她已不再有思想,不再有梦了。当然,痛苦和烦恼也不存在了!她的魂魄早已像叮当作响的银铃声在宇宙飘荡着,是直升天堂还是直下地狱任由命运摆布。祈盼和哥哥跪在那根仅存不到一米高的石柱祭祀台前,给爷爷、妈妈以及那些被深深埋在地下的乡亲们磕着头。一共磕了多少个头,她自己早已数不清,更不知道自己在此跪了多长时间了。
苏畅、诗琪,还有苏正浩,他们一直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眼泪“吧嗒吧嗒”地滴落在脚下的山油菜花上,而后又被太阳烤成了蒸气,向空中四散而去。
祈盼的眼里早已没有了泪水,心里没有了恨。她不知应该诅咒上帝,诅咒人间,还是诅咒谁。
这一天,是祈盼接到中国影视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对于她来说,历经三年的艺术赶考终于取得了成功,自己的梦想终于可以放飞;然而,人们在她的脸上始终没有找到一丝笑容。
红灿灿的录取通知书、陈旧发黑的沙棘箱、十本带着塑料封皮的旧日记本,还有那串在阳光下散发着亮光的银铃,都整齐地摆放在大石柱上。不远处,一座老坟旁边添了一座新坟,新坟上也开满了金黄的山油菜花,这里长眠着湘秀、老校长,还有牛背冲的乡亲们。
苏正浩在大宁县一直到帮着祈盼办理完特困大学生贷款后,才带着祈盼和苏畅登上了返回滨江的班机。
诗琪、苏畅和祈盼在机场洒泪相拥道别后,诗琪又走到苏正浩面前,感慨地说道:“再见了,苏老师!您一定要保重身体!谢谢您在这段时间里对我的照顾,谢谢您让我懂得了什么是人生!”苏正浩紧紧握着诗琪的手,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他说:“诗琪,我也在你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祝你明年如愿地考上研究生,走好人生的赶考路程!”
苏正浩斜靠在机舱的舷窗旁,透过几缕淡淡的白云,俯瞰着脚下的九曲长江和美丽山川,感慨万千。他的思绪如起伏的山峦,又如滚滚东逝的长江水……
前排座位上坐着两个和祈盼一样的花季女孩,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女孩们戴着耳机悠闲地听着MP3里的歌,漫不经心地翻着飞机上的刊物。苏正浩看着身边憔悴的祈盼,心像被针扎一样刺痛。这个年龄的她本应享受阳光雨露般的呵护、家庭的温馨、父母的疼爱,可是她却经历了一个赶考者以及一个时代的全部悲欢!
空姐推着餐饮车过来,苏正浩没有任何胃口,什么也没有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翻腾的云海,赶考以来所发生的事情像放电影一样,在他的眼前闪过……
下课铃响了,苏畅似乎没有听见。
她这两天心情一直很差,进入高三总复习后,连续两次模拟考试成绩都不理想,名次在全班排第四十名左右、全校排二百名以后。下午,学校召开家长会,这已经是进入高三召开的第二次家长会了。上次家长会是姑姑替爸爸来开的,爸爸出差去北京了。这次是班主任田丁老师亲自给爸爸打的电话,让爸爸一定来参加家长会……
“苏畅怎么还不走啊?”王欣从门外探进头喊道,“别忘了把书包都拿走,下午家长会老师让把书桌收拾干净!”
苏畅抬头看了看整个教室,就剩她和另外一个男生了,她匆匆拿着书包和王欣下楼吃午饭去了。
滨江是东北的一座城市,苏畅就生于斯,长于斯。
滨江的八月,太阳火辣辣的,光照很强,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滨江是东北较大的城市之一,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滨江河就像一条彩带一样呈S形在市区缓缓流过,沿着远处连绵起伏的长白山支脉,像一条翻滚的巨龙,奔向滨江河的源头——长白山天池。滨江河北岸边乃黄金地段,有两处办公大楼,雄伟气派,位于左边的是中共滨江市委,右边的是滨江市人民政府。市委东侧不远处是市人大办公楼;市政府西侧不远处是市政协办公大楼。挨着市人大办公楼的是滨江市地税局大楼,外墙采用的是玻璃幕墙,三十三层幽蓝的现代化办公大厦可以称得上是滨江市的地标建筑。苏正浩的办公室在二十一层。文科重点学校育才中学就在东边,他每天都通过东侧的窗户俯瞰女儿苏畅就读的校园。
上午,苏畅的班主任田丁来电话让他下午去开家长会,苏正浩和所有面临高考的学生家长一样,为女儿苏畅的成绩、前途担忧。女儿将来往哪个方向发展?将来上哪个学校?成绩怎么能提高上来?他带着一头雾水,怀揣着疑问走进了高三(五)班。已经有十几位家长到了,都不认识。椅子太小,苏正浩勉强坐在上面。每张桌子上摆着几张第二次模拟考试的卷子。苏正浩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苏正浩的高中是在县城重点高中读的,那时能考上县重点高中比现在考大学还难,苏正浩和田丁就是那时的高中同学,苏正浩是班长,田丁是语文课代表。同窗三年,他们俩结成了深厚的友谊。苏正浩高高的个子,健康的黑褐色皮肤,特别像当时热映电影《追捕》里的杜丘,加之他的组织能力、社交能力都特别强,在班级、在学校都有很高的影响力与知名度,人送雅号“杜丘班长”,至今同学见面还喊他“杜丘班长”。田丁从小就斯文内向,但说起话来又有些道理。他语文特别好,出口成章,作文写得很有文采,他创作的诗在全校广为传播。光阴如梭,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后来,苏正浩考上财贸大学,学的是财政税收专业,毕业后分回了县城税务局工作,九十年代初又调到滨江市税务局工作。田丁如愿以偿地考入师范大学,他读的是中文专业。在读大学时田丁不断写文章,到毕业时已经是省作家协会会员了。当时滨江市政府要给市领导选几名秘书,学校首推的就是他,可他非要像父母一样当一名辛勤的园丁教书育人,就这样,他被分配到滨江重点学校育才中学当了一名语文老师。有人说他:“脑袋里进水了,脑袋让门弓子给抽了……”可他倒是心安理得,愣是把这枯燥的语文教学工作,弄得有声有色的。他被评为“国家级优秀教师”“学科带头人”,最近又被评为“全国十杰中青年教师”,成为滨江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带的毕业班升学率高达97%,省市文科高考状元出了四五个。
“参加家长会的各位家长,请坐好,家长会马上开始了。”黑板旁悬挂的大屏幕液晶电视里,一个身着淡蓝色职业装的女教师正在主持电视会议。这是教学副校长韩丽,苏正浩之前见过她。
近几年来,国家为了减少会议开支,节省时间,很多会议都采用电话会议的形式。苏正浩也参加过大大小小无数次电话会议,但参加家长电话会议这还是第一次。整个教室里没有一个座位是空着的,而且走廊里还有人站着聆听着会议,可见家长的重视程度非同一般。看看走廊里站着的奶奶爷爷,他突然感觉脸颊一阵火热发烧,在孩子教育方面他做得太差、太少了。他想起苏联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曾说过:“没有时间教育孩子,就意味着没有时间做人。”
电话会议进行了四十分钟,校长首先向家长们通报了今年的招生情况,中间穿插今年与上几个年度的对比,通俗易懂。然后是学校进入总复习的教学安排,着重强调几次模拟考试的重要性,最后校长恳请家长做好学生的后勤保障工作,别给孩子太大压力,配合学校完成学生最后几个月的学习,争取让每个学生都取得好成绩。苏正浩此时感觉到心跳加速,血脉贲张,握着笔的手在不停地抖着,呼吸明显地不匀了。这时一位身着淡黄小花连衣裙的年轻女教师款款地走上了讲台。
“各位家长好!我叫章桦,是田丁老师的助手,是这个班的助理班主任。”章老师像给学生们讲课一样,足足给家长们讲了一个半小时。其间,没有一个家长离开。“各位家长,实在抱歉,让各位久等了。我刚给那个班开完家长会,就赶过来了。”田丁一面摘下眼镜,一面擦着脸上的汗说。
苏正浩从来没有听过老同学讲的课,今天,彻底把他这个平时刚愎自用的人折服了。田丁从上了讲台,就从当前的教育体制改革、国内外教育理念的不同、高考的现状等给家长们做了客观的分析;又从家长的角度出发,以自己为例,讲述了这个阶段家长应如何鼓励孩子,如何启发处于青春期的孩子,如何正确认识和对待孩子的叛逆心理,如何处理好家长和孩子之间的关系……最后,他满含深情地说:“各位家长,你们对孩子的期望值有多大,对孩子的支持有多大,对孩子的鼓励有多大,我相信,孩子就能飞多高、飞多远!”
会后,田丁示意苏正浩留下。苏正浩也正好想和老同学好好谈谈,听听这个教育专家给苏畅的建议。
“杜丘班长,你小子怎么这么不关心孩子高考的事啊!”田丁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粉笔灰,一边责怪着他。
“啊,你给我打住。当初可是你亲口说的,孩子交给你尽管放宽心。怎么现在说起我来了。”苏正浩转过脸来反驳道。
“杜丘,我给你打了几次电话,你都忙,也没机会好好聊聊孩子的事,今天才见着你的影儿。”田丁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手表。
“走吧,我还有四十分钟的时间,陪我吃碗面条,边吃边聊。”苏正浩一看表快七点了。
路上,田丁告诉苏正浩。苏畅早选择学文科就好了,那样就能目标明确,集中学习了。后来改学文科,语文、外语、数学倒没什么事,影响也不大,就是文综挺费劲的,历史、地理、政治时事不仅要背记,而且还要通读理解。她正好差一年的课程,所以成绩总是提不上来,按目前的水平,考个省内普通本科院校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想上更好点的学校恐怕就困难了,进京就更甭想了。
苏正浩认真地听着,心情越来越沉重。当初,田丁就让他早做决定,他也没太往心里去,总是想,苏畅中考成绩不错,高考也不会太差了吧。北大、清华不行,考进北京读大学应该差不多。单位同事也都认为,苏畅考进北京那是正常的事。
以往的自信,苏正浩已经荡然无存了。
等面的时候,田丁突然问:“老苏,你想没想过曲线救国啊?”
“曲线救国?什么意思啊?”苏正浩一头雾水地问。
“你研究没研究过特长招生、自主招生、保送招生啊?”田丁把一粒水煮花生米送进嘴里。
“没有啊,我也不懂啊!现在高考怎么这么多讲究啊?我们考学的时候连家长会都没开过。”
“杜丘班长,现在流行一种说法:当今考大学不光是考学生,更主要是考家长。不仅考家长的人脉关系,还要考家长的经济实力。”田丁喝完最后一口汤说。
送田丁回学校的路上,田丁告诉苏正浩,现在努力还来得及,主动研究办法,总会有路子的,并答应帮助研究个好路子、好方案,他鼓励苏正浩说:“只要我们努力,一定能帮苏畅找到个好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