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会在此具有事件的内涵,不可能在因果链条上得到理解。舞会是专属于劳尔的秘密事件,点燃了劳尔的迷狂,或者无可理喻的极乐状态。所有人都朝向舞会,一个外显的受伤的女人,这个绝对的他者,被自恋的主体敲诈和勒索,要么在聚会的客厅,要么在恋人的床上。没有受伤,人们的一切举动就找不到意义,不管是一般人的道德同情,还是情人们的雪中送炭——爱欲关系只不过是伦理实践的极端样板。在幸福生活的边界,阉割留下的伤口所发挥的功效,在劳尔的迷狂这里周转不灵。舞会是一切原因的原因,但在劳尔这里,舞会是道路,将她引向了黑麦田,意义的荒漠,小说结尾,劳尔在黑麦田里沉睡下去了。
其实,杜拉斯为《迷狂》还拟定了另外一个标题:《关于女性抵抗运动的论文》。悖谬在于,劳尔不可能是任何现实的女人,但任何现实的女人身上都有劳尔的影子,作为女人本身就是某种抵抗性的存在。抵抗什么,不知道,因为劳尔在说“我”的时候,会有好几个“我”交替出现,被遗弃的少女,被理解宠爱的情人,被呵护的妻子,被同情的对象,这些“我”加在一起,等于劳尔?等于一个冷酷的杀手?一个没有主观动机的被动的杀手,她嘴里的“我”总是口齿不清,她越是逃逸,她的爱人就越是加倍地去呵护她,去理解她,越是靠近爱的真相,真相就越远,爱的真理是谵妄。我们喜欢说“爱”,但“爱”却并不爱我们。
这个幸运的女疯子生活在善良的人群中,人们小心翼翼地去和她说话,要证明她并不孤独,帮助她忘却伤痛,用很多很多的善意去支撑她活的意愿。但这良善道德的虚伪在于,去和劳尔说话,但害怕她回答,劳尔一回答,人们就会受到惊吓,为她的胡言乱语感到不安。所有的聚会、拜访和交谈,中产阶级餐桌上的优雅细致和温情脉脉,既要依赖劳尔又有点惧怕劳尔。
最善良还是女友塔佳娜,她是劳尔的护卫栏,挡在劳尔和外界之间的墙,她拦截劳尔挡住劳尔的那个晚上,劳尔遇上了她的丈夫,她的安宁的十年,她的完美无瑕的幸福。后来夫妇俩搬出了新婚时的大房子,是因为一成不变的窒息感,劳尔觉得应该拆掉旧房子,中断,但好心的邻居太太说,别人还需要你遗弃的旧房子呢。
除了道德性的良善,劳尔的情人即她女朋友的情人雅克,采取了另外的路径去帮助劳尔,即理解力。这个充满理性能力的男人,帮助她恢复记忆,陪伴她旅行,耐心地倾听她的话,试图弄懂劳尔吐出的每一个词的稳固含义。他爱疯子,走进黑森林,但这个理性主义者是为了走出黑森林,才去靠近黑森林,像写《神曲》的启蒙主义者但丁,在智性练习方面,更像笛卡尔,就是说劳尔成了他理性之爱的前提性条件,但他不知道自己这有限的期备性杀死了劳尔,即杀死了疯癫。
但毕竟唯有理性才是劳尔的知音,不论塔佳娜的道德理性还是雅克的认知理性,他们都是劳尔的假肢,想把死气沉沉的劳尔从丈夫的手中夺回来。丈夫很累,拖拽着劳尔,建造着安稳的生活。但只有理性假肢而不是生活常识才能靠近劳尔,观念假肢之间也有冲突,塔佳娜问雅克,你怎么会跟劳尔睡觉,你不觉得她的身体跟我的身体相比,活像死尸一样吗?因为直觉是道德的感应界面,但道德意识不会理解雅克的理性冒险。这样一来,欲望的化身,或者劳尔的化身必须是塔佳娜,在劳尔眼里,赤裸的披头散发的塔佳娜是“虚无的雕塑”,“所有婊子中最好的婊子”。
人人都爱劳尔,但劳尔谁也不爱,她死气沉沉地赢得一切。拉康在研讨班二十期的讲座上说,什么和爱相关,相互性?没有相互性,只有成为“一”,或者成为完善性的谵妄[2]。回避谵妄,驱赶幻觉,人们才以为自己在爱,变得完整了,但爱靠幻觉支撑。劳尔和雅克的爱必须在塔佳娜的身体上操演,身体是爱的刺青。疯女人发现了幻觉,因此疯子根本没办法做爱,她卡在在形而上的裂缝中。在这三角关系中,欲望、欲望小客体和主体,这三个位置分别被劳尔、塔佳娜和雅克占据。现实中的情侣是雅克和塔佳娜,他们一做爱,劳尔就躲在窗外观看,劳尔非常满足。但满足的话是雅克说出来的,“这不可侵犯的满足感”,他身体下面的女人——塔佳娜变成了广袤的大地。
《迷狂》变得不可读,是因为不可看。杜拉斯的美妙在于,把不可能性整个地付诸于小说了,让冷静的叙述在三个平面上滑动:欲望—劳尔平面,每个具体人物都变成了言辞的污点,雅克吻她舔她的时候,她无动于衷;在塔佳娜—身体平面,对劳尔又爱又恨,对雅克,不停地要,她的宽仁和敏感,是道德愉悦的症状,时刻准备去做最大限度的牺牲;在雅克平面,最清楚了,主体性的习俗——对于男人更是如此,主体是衣服,身体住在习俗里面。雅克更贪婪,他利用女人的身体,刺穿塔佳娜的身体,狠狠地占有她,抵临欲望真理,他其实要的是劳尔。《迷狂》的穿针走线,依循的是一个相互缠绕渗透的三维模态,叙述结构本身就是动态的,并完全抛弃了时间向量轴的推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