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涯》2014年第03期
栏目:民间语文
早晨,我将背包打好,躺下休息,准备夜间行军。外边,房东大娘烧水时的默叨声却扰得我再也睡不着。几天来,不知怎的,大娘老是不愉快,稍不顺心就骂几句,平常和蔼带笑的脸孔现在是很少看到,即使偶尔一笑,也是那么勉强,笑得很难受。在我们背好防空网练习行军时,她常常倚在篱笆上看着我们的行列发呆。
其实,我们彼此的关系很好,我一有闲暇就给弟弟妹妹补习功课,大娘也常拿些东西送给我,虽然每次都因为我不收东西惹得她生气,但她知道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遵守的纪律。
今天她起得格外早,在门口稍呆一会儿,就烧起水来,不知煮些什么,可能来客人?也许为儿子进城准备干粮,我这样猜测着。
下午四点,集合号响了,我背好背包,搭上炒面袋,披上伪装网,走出房门准备向房东辞别,不知倚在门旁呆了多久的大娘,一见我要走就走上前来,紧紧地将我的衣襟拉住,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很难过地说:“××!这次你们要离开我们了,真舍不得叫你们走,几天来,我心里不好受,但我心里明白,你们为啥走……”她从怀里掏出四个鸭蛋,一面向我口袋塞,一面命令似的说:“这一次,再不许你推辞,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总算大娘的一点心意啊!”她的话是那样恳切、亲热,我不能不接受这一棵(颗)慈爱的心。
小河边上一百多名志愿赴朝的战士,他们背着沉重的装备,挺起胸膛雄纠纠(赳赳)地站在那里。老乡们,家家户户的老老少少们全都拥挤在战士们的身旁,恋恋不舍地拉着他们的手再三嘱咐:“好好爱护身体!”“将来有机会千万来看望我们……”
前进的号音一响,孩子们哇地一声哭了,大娘和其他老乡们站在一起扬着手用颤颠的声音喊着:“同志们,你们狠狠地打吧,后方一切有我们呢!”
当部队的后尾走到二里外的长堤上时,回头看看,老乡们仍然向我们招手。
夜间十点,我们穿过天津市的中心路,部队特殊的装备、新奇的歌声,招来了许多群众,他们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们。
一连闹了几天痢疾,我的身体削(消)瘦了,浑身没劲儿,不想动,甚至躺下都不愿翻身,每逢上楼的时候就需要在中途歇一歇,我真怕:将我留在安东怎么办?
下午,身体越发不好受,头晕,上气不接下气地只是喘,我只好躺在地板上休息,二排的一位战士在旁边守护着,我们俩闲谈着。
突然,楼梯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啪”的一声,门不是慢慢地被推开而是被“打”开了,通讯员刘世喜带着像醉后的狂笑闯了进来:“同志们,做好准备,晚上我们就过江了。”
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我来了一个鲤鱼打挺,迅速地站起来。“你哪里是病,分明是思想病。”通讯员取笑地对我说。“也许你说得对,不过我真需要你这样的医生,你带有花钱都买不到的妙药啊!”我兴奋地回答着。
下午“兵团政治部”人员在小学里集合,本来就有些发疯的文工团员现在更发疯了。这次没等我们拉他们,就自动地没次序地表演起各种各样的节目,把一些老掉牙的歌都搬出来了。“六二首长”在歌声停止后做了简单的动员,接着部队就开始出发。在兵团军乐队雄壮有力的“志愿军战歌”声中,在两旁市民投来的喜悦、羡慕、热望、钦佩、留恋、欢送的眼光下,我觉得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劲儿,想不笑吧,难以制止住嘴唇的颤动,我感觉到自己的脸孔再不是“欠人两吊钱似的”,而变成“抢了一堆元宝似的”。是的,当你日日夜夜盼望着的祖国人民交给你的任务开始实现的一刹那,当你接受了祖国人民给的荣誉,第一次亲身尝到滋味的那个时刻,不能不使你高兴,不能不使你愿为这个事业献出自己的一切。
部队走了三四十里,休息了两三次,天也渐渐黑了,但,为什么还不渡江呢?是不是向导领错了路呢?其实,谁心里都明白,我们这路并没错,是顺着鸭绿江走的。
在前面远远的黑暗里,突然响起了军乐队奏起的“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志愿军战歌声。“啊,鸭绿江!”“到了江边了。”“同志们,冲啊!”……不知是哪个顽皮的孩子将一个爬满了蜜蜂的蜂窝突然捅掉了,轰的一声部队就不像部队了,有的探着身子像跑百米似的,有的连蹦带跳像个淘气的小骡驹,有的晃头晃脑就像扭秧歌的,背着的水壶、刺刀、跨包里的手电筒、胰子盒互相撞得叮当乱响。只有炊事员不敢大步,他们迈着小碎步,只能来个竞走,就这样,背上的铁锅还砸得他们脊背扑通扑通地响。有的鞋踩掉了,也不提上,踢里踏拉地跑,有的背包绳坠断了,便双手抱着背包还是往前跑,人们都好像长了小翅膀。“同志们,不要乱跑!”我喊着,其实我比谁跑得都快,你嚷着,他也嚷,谁也听不清别人嚷的是啥,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
大家拥挤在冲得摇晃的鸭绿江浮桥上,望着滚滚的江水,望着两侧起伏的山岭,望着朝鲜,没人提出,也没人指挥,人们从共同的心愿中发出整齐响亮的歌声,与军乐队的伴奏声协调在一起。这歌声像千里的山峰同时开裂,像万里的长堤同时溃决,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响声。这歌声遮盖了江水的怒吼,冲散了敌人夜航机的轰鸣声,冲破了杜鲁门的好梦,冲散了黑暗,唤醒了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