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勒江是个地道的图瓦人。我说的“地道”是他的长相。不知道你见没见过图瓦人,笼统一点说,图瓦人的长相介乎蒙古人和哈萨克人之间,既有蒙古人长相的饱满又有哈萨克人长相的刚毅。
我有一个奇怪的发现,“语言”和人的长相密切相关,甚至还会影响人的长相;你是某个民族,你说自己民族的语言,你的长相一定会有自己民族的一些基本特征。如果一个其他民族的人从小就说你们民族的语言,他的长相也会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就是说,在他脸上也可以找到你们民族的一些痕迹。图瓦人就是这种情况,他们从小除了说图瓦语,还要说蒙古语和哈萨克语,所以长相也同时具有蒙古人和哈萨克人的特点。
巴勒江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可看起来有四十多五十岁的样子,这“样子”不是指他的面相,而是指他生生摆出来的一副老成持重的架势。山外头的人,特别是城里人不知道,山里人是不怕显老的。不仅不怕显老,只要结了婚生了孩子,他们都情愿自己变老。
这也不难理解:无论在哪儿,老人总是受尊重的。一个人,如果没有其他本事从别人那儿获得尊重,只有把自己变老,这办法既简单有效,又不用求人。
巴勒江家的木屋是新盖的,砌墙的原木表面的松树皮看起来很新鲜,走过屋旁还能闻到一股松树的味道。木屋东南面紧挨着一片树林,树林的另一头一直延伸到喀纳斯河边上。巴勒江说,夜里躺在炕上都能听到“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哄得你睡下去就醒不来。
我知道巴勒江为什么这样讲。其实,他并不是醒不来,而是懒得起来。
夏天的太阳总是很勤快,人还没睡过瘾,它就匆匆忙忙从山那边爬上来,把山谷里所有的木屋都照醒了。巴勒江差不多每天都是这种样子,醒了继续懒在炕上,点上一支香烟,边抽边望着天花板愣神儿。
巴勒江抽完一支烟又续了一支,刚抽一口就听见房门被重重地推开了,他知道是母亲。母亲每天早上都会这样推开他的房门,站在门口冲屋里絮叨半天,像“懒人家的房顶都会长野草”之类的话,对巴勒江已经没什么刺激了,他早就听惯了。若干年前,这句话是奶奶说给父亲听的,现在轮到母亲说给他听了。时间过得真快,有点像做梦。
巴勒江母亲的装扮像哈萨克老太太,头上裹一条蓝底黑色花纹头巾,头巾边沿露出银灰色的头发。她脸色显黑,跟松树皮一样,是那种渗着松胶的松树皮,透出亮光,看起来很健康,展展的也没有多少皱褶。
克孜老人告诉我,巴勒江母亲是喀目家的后代,也就是所谓萨满的后代。按照图瓦人的传统,喀目传男不传女,所以巴勒江母亲家世传的喀目到她们这一辈就断了。她们这一辈只有两个女儿,巴勒江母亲是老大,她还有个妹妹。不过,她家的喀目祖先,无论对她还是对村里人影响都是非常大的。她有很多异于常人的地方,比如说看天象,比如说看面相,又比如说看病治病,总之,她这人很神奇,村里人都相信这一点,都非常敬重她,当然,这种尊敬中敬畏的成分多一点。
“民京呢,妈妈?”巴勒江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骑马出去挣钱了。他可比你勤快。”母亲说着话转身往牛栏那边走去。
“我跟他一样大的时候也很勤快,不是吗,妈妈?”巴勒江不服气。
民京是巴勒江的大儿子,今年十八九岁,念完初中就不去学校了。他每天骑着马到大桥那儿,拉游客骑马登观鱼亭,一个来回能挣八十块钱。
茶房里巴勒江的老婆正在烧奶茶,铁皮洋炉里塞满了干柴和牛粪,从伸出屋顶的烟囱里挤出一股浓浓的白烟,在早晨晴透的天空上飘扬升腾……
这两天,村里人开始陆续上山打草了。巴勒江家的草场在喀纳斯湖东岸,在喀纳斯湖出水口和一道湾之间的山坡地上。据说这片山坡地的下面曾经是一条山谷,人们叫它老爹谷。老爹谷里曾经有过一尊石像,这尊石像就是村里人说的老爹石。
老爹石就是巴勒江母亲的祖先,一个非常神奇的大喀目。
当然,老爹谷和老爹石早已经不存在了。克孜老人也说不清是哪年哪月的事儿,总之是在一个夏季,从喀纳斯湖东面的山上,突然融化的积雪裹挟着山上的泥石,一路冲下来,把整个山谷都给填平了。从此,山谷不见了,变成了一片坡地,山谷里的石像也不见了,不知道是被泥石掩埋了,还是被山洪冲到喀纳斯湖里去了。
巴勒江是家里第三个孩子,他还有过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不到一岁就得病死了;姐姐长到四五岁的时候也出事了,被一匹刚从山上赶下来的烈马踢了一脚,说是踢到后心上了,昏睡了好几天,最后醒了一下,睁开眼睛看了看妈妈,想要说什么,嘴巴动了动,没有声音,眼睛又慢慢闭上了,就再也没有睁开。
在当时,村里人都觉得巴勒江他们家一定是受到了什么恶魔的诅咒,而且这个诅咒很可能是冲着他母亲来的。
过了几年,巴勒江出生了,接着巴勒江的妹妹又出生了;兄妹两个一天天一年年地长大起来,健健康康的。村里人都赞叹不已。没错,一定是巴勒江母亲的祖先又显灵了。这也是村里人说的。
一次,村里有个小孩得了一种怪病,不吃不喝,夜里也不睡觉,眼睛睁得大大的,到处看,好像寻找什么东西的样子,把大人都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时候孩子的父母想到了巴勒江母亲,抱着孩子去见她,巴勒江母亲用手摸了摸孩子的脸和头,什么也没说,抓了一小把盐巴放到碗里,用热水化开,她让孩子母亲把孩子的衣服脱了,脸朝下按倒在炕上,她就用盐水搓摩孩子的背部和腹部,又一下一下地用手拍打孩子的全身,不多一会儿孩子就哇哇大哭起来。这孩子到了晚上就嚷嚷着要喝牛奶,喝完牛奶就睡下了,一睡就是一天一夜,醒来就又开始活蹦乱跳了。
再说巴勒江,一出生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嗓门很大,哭声跟马嘶似的,特别是在夜里,“嗯啊——嗯啊——”的哭声有点像打雷,听着怪吓人。村里人私底下议论,这孩子身上一定是附上了什么东西。
那时他爷爷奶奶还在,老人把他当心肝宝贝,有点宠爱过头了,据说到了上学的年龄,巴勒江都没学会自己洗脸穿衣服,村里人又私底下议论,这个孩子算是废了,长大了能不能养活自己都是问题。
后来,没过几年,巴勒江还在上小学,厄运又一次降临到他们家,先是爷爷病倒不起,几个月后就死了;随后奶奶也躺下了,时间不长也死了;紧接着父亲也吃不下去饭了,后来连水都不能喝,死的时候他身上只剩一根一根骨头。
母亲彻底绝望了,也病倒在炕上,好几天都起不来。妹妹站在母亲身边,就知道“嘤嘤”地哭鼻子。
巴勒江也哭了,他是躲到马圈里哭的,光流眼泪不出声音。
父亲临走前告诉过他,男人是不能随便哭鼻子的,特别是巴勒江这样的男孩子,因为家里以后就靠他了。尽管巴勒江还像个未断奶的小牛娃子,尽管一直以来有依有靠得宠惯了,可现如今,家里的大半边天都塌了,他必须照顾家里的牲畜,必须上山砍柴,闲下来,还得修理院子里的围栏……
就这样,巴勒江接替去世的爷爷和父亲,成了一家之主,他没有像村里人说的那样变成一个废物,把家操持得有模有样。
图瓦人有句老话:看吃奶的马驹子会不会尥蹶子,就知道长大后的马能不能跑山路。巴勒江刚出生时马嘶似的哭闹看来不是摆摆样子的。巴勒江当年轻人时,在村里算是勤快的,而且挣钱的点子也多,大家都很佩服他。
以前他家里有一架老式的木轱辘马车,车架子都已经当柴火烧了,只剩两个木轱辘,被他随便丢在了草棚子底下。
一天,他家接待了几个游客,人家问他家里有没有以前的老东西,说他们想买。巴勒江屋里屋外翻腾半天,也没找到一件老辈子留下来的、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他感到特丧气,便蹲在草棚子下面抽烟。
有位客人见了,走过来,给他递了一支烟,两人聊了起来。
巴勒江说汉语有点像羊叫,咩咩的,调子拉得很长,不过他能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特别是钱的数目,分分毛毛都不会说错。客人站在草棚下,四下打量,目光停在了柴堆那儿,他问巴勒江那两个木头轱辘卖不卖。
巴勒江对“卖不卖”这种话特别敏感,就像猎人闻见野兽的动静一样,只要传到他耳朵里,他就能捕捉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显然,这位游客把那两个破木头轱辘当宝贝了。每到这种时候,巴勒江反而会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连眼皮子都没抬,装作没听清楚的样子,皱起眉毛中间和鼻子根部的皮肉,费劲地用汉语问道:“萨(啥)——?”
“那个木头轱辘,卖我一个。”客人用手往身后的柴堆那儿指了一下。
“你说那个轱如子(轱辘子)?”巴勒江头也不转,用大拇指指了一下自己的身后。
“嗯。你是不是准备拿它们当柴火啊?”
“不。那两个轱如子不烧。”
“那你把它们扔那儿干吗?”
“那是瓦(我)爷爷的爸爸的俄罗斯朋友的轱如子。一百个年还加十个年啦,朋友。”
“一百一十年啊?是够老的。多少钱一个?”
“一个不卖。一个轱如子,车子不行。”
“我明白你的意思。告诉你,我不是拿去做车子,是当装饰品,摆到那儿看,懂吗?”
“一个不卖,两个卖。”
“死心眼儿。两个多少钱?”
巴勒江一边吧嗒着烟,一边向客人伸出一只手,晃了晃五个指头,一副爱买不买的样子。
“五十?”
“不对!”
“五百?没搞错吧,就几根柴火!”客人摇了摇头,准备起身离开。
“你多少钱要?”巴勒江忙拽住客人的手,瞪直眼睛看着客人问。
“两个一百,我要了。”
“一百个年,一个年一个轱如子五毛钱?太少啦,朋友。”
“那你好好说,要多少钱。”
巴勒江把大拇指弯进掌心,向客人亮出四根手指。
“不行,太贵了。”客人还是摇头。
“你不买,我去人家跟前卖。”巴勒江佯装不在意的样子,深吸了一口烟。
“便宜一点,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以后我还带人来你家。”客人拍了拍巴勒江的肩膀,笑脸看着他。
“给你这个。你买嘛不买嘛都行。”巴勒江伸出三根手指向客人晃晃,继续抽自己的烟。
他这一招果然很灵,客人最后还是掏出三百块钱买下了那两个当柴火都没人要的朽木轱辘子。
这事儿巴勒江没敢让他母亲知道,不然有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