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之后,我和克孜老人还有哈图,我们坐一起喝啤酒。克孜老人喜欢把啤酒倒在大碗里喝,像喝奶茶一样,我和哈图很省事儿,启开瓶盖,对着瓶子吹喇叭,“咕嘟咕嘟”直接往嗓子里灌,很过瘾。
山里的日子就是这样,白天干活,晚上就没事可做了。克孜老人说,这里一直都是“太阳下山去,男人上炕坐。”上炕坐着做什么呢?抽烟、喝酒、聊天。
我问:“女人们做什么?”
“女人有干不完的活儿,屋里屋外,凡是男人不想做的事儿都是女人们的。”
“女人还要给男人生孩子。”哈图在一旁看着我笑。
我想起今天上午的事儿,心里别有一番滋味。小娜娜也会长大,也会成为女人,一个图瓦女人;难道她也会成为她爷爷和她爸爸说的那种女人吗?下午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还耐心细致地教育她,希望她成为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一个不打架不打人的好女孩儿。
她不服气,说那个男孩子先揪了她的头发,还用脚踢她。她很生气,就用拳头打他鼻子,把他鼻子打出血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小娜娜很是理直气壮,小拳头握得紧紧的,还来回比划着。我听着看着,差一点笑出声来。现在想想,小娜娜也许是对的,男人就应该这样对付才行。
克孜老人突然问起我去学校的事儿,我不敢说真话,怕哈图打孩子。可总得说点什么,于是我瞎编一通,说学校要考试放假了,让家长督促学生好好考试。
“这还要叫家长。这些老师没事干了。”哈图在一旁哼哼着。
“娜娜班主任很负责任,我还跟她聊了一会儿。”
“是那个黄头发的女老师对不对?长得很漂亮,是吧?”哈图坏坏地朝我挤挤眼,继续喝自己的啤酒。
“哦。她叫多玛。”我知道哈图什么意思,故意说出多玛老师的名字。
“那妖精,很骚情的,你没看她走路的样子,小屁股左一下右一下,好像在说:‘来吧,谁怕谁呀!’她没告诉你,她离婚了吗?”哈图阴阳怪调学女人说话,然后自顾自地哈哈大笑着。
“呸——,一个大男人,母山羊似的嚼舌头,不怕人笑话。”克孜老人不悦地斜了儿子一眼。
“家里又没有外人。”哈图有些扫兴地嘟囔道。
“她男的是干什么的?”我很好奇,凑过去问哈图。
“以前在村里上班。选了两次村长都没选上,他就开始喝酒闹事,把家里的东西都砸完了,连个坐的凳子都不剩。后来开始打老婆,不让老婆回家。”哈图说到打老婆的时候,还抡了一下拳头,好像打老婆的人就是他。
“为什么要打老婆?这里没人管吗?”我有些愤愤不平。
“那女人太漂亮了,知道吗?”哈图端起瓶子,足足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打了个打嗝儿,继续说道,“她一出门,那些男人,认识不认识的都盯住她看。她男人实在受不了,就离婚了,不要她了。”
“哦。太可惜了,这么好的老婆。”我自言自语,心里的感觉很复杂,说不上是不平还是庆幸,伸手抓起酒瓶子,三口两口就把里面的酒给喝干了。
“男人倒霉就倒霉在女人手上。”哈图说着又打开一瓶啤酒蹾到我前面。“只有这些东西对男人最好。”
“嘴上积点德吧,儿子,你家里还有女儿哪。”
“你们慢慢喝吧,我到河东面去一下,找个人。”哈图端起面前的酒瓶子,把剩下一点底子喝干,推门出去了。
屋子里留下克孜老人和我。克孜老人不紧不慢地一口一口喝着碗里的啤酒,他咂吧着嘴,很享受的样子。
我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多玛老师的样子:白净的脸上一双小羊一样美丽而善解人意的眼睛,微微泛黄的头发像宝石一样透着亮光……
“你在想什么呢,我的孩子?端着酒瓶半天也没见你喝一口。”
“没什么。我喝。”
我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然后把酒瓶放到炕上,摸出香烟,抽出一支递给克孜老人。他摆摆手,捡起炕上的莫合烟袋,从烟袋侧袋里抽出一张纸片,开始卷莫合烟。
我把那支香烟给自己点上,开始一口接一口地抽起来。
“这么好的女人(我的本意应该是‘这么漂亮的女人’)应该好好爱惜才是,怎么可以对她动粗呢?我看她丈夫,应该是前夫,真是个倒霉蛋。当然,他倒霉根本和多玛没关系。”我心里这样想。
“喂喂,我的孩子,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丢了八十匹马,还是把自己落在没人的野山谷里了?看你像丢了魂儿似的。”
我抬头看了克孜老人一眼,随口说了一句:“都好几天了,巴勒江还没来找我。”
“他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啊?等着吧,明年的这个时候他还是那句话:‘过几天,等我妈妈出去了,带你去看。’”
“他说那东西放在他妈妈房间里,没别的办法。”我显得有些无奈。
“是啊。你要是告诉他,你想把那东西买下来,再给他看看你口袋里的钱,看他还有没有办法。他是个贼狐狸,有的是办法。”克孜老人说着“咳咳咳”地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伸手给他拍了拍脊背。我说:
“可我真的想买下它,怕这样做了他会跟我漫天要价。”
克孜老人不咳嗽了,他吸了一口莫合烟,看看我:“是这样啊。你买下它做什么?我们有讲究的,野地里的东西不能随便往家拿,会把邪气带到家里的。当然,他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他妈妈是喀目的后代,他们不怕这些。”
“我想先看看,看了才知道要不要买下它。克孜阿哈,要不您去跟巴勒江妈妈说一下,让我看上一眼。”
“那老太婆脾气很倔的,不高兴了逮谁骂谁。村里人尊敬她,不光因为她治好过村里很多孩子的病,”克孜老人一字一句说下去,“更主要是,她的祖先、那个大喀目,在族人遇到灭顶之灾的时候,挺身而出,用自己的生命挽救了族人。”
“您说的灭顶之灾,是不是就是那个孩子失踪的故事啊?”我低声问他。
“对。那是我们族人遭遇的最可怕的一次灾难。”老人一边吸烟一边点头。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克孜阿哈。”我把烟灰轻轻弹在面前的一只盘子里,继续说,“孩子失踪了,族长为什么要朝湖边跑,湖里到底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老人看我一眼,摇了摇头,“那时候的人对深不可测的湖水一无所知,所以才怀疑问题可能出在湖里。”
“那后来呢?那些失踪的孩子到底去哪儿了?”我问。
克孜老人丢掉手里的莫合烟屁股,端起碗喝了一口啤酒,把碗往前放了放,朝我伸过手来:“给我一支你的姑娘烟。”
老人把香烟叫“姑娘烟”。他说香烟就像小姑娘一样,一点劲也没有。
我忙抽出一支递给他,又拿起打火机给他点上。他一口一口地抽起来,很快,屋子里充满了浓浓的香烟的味道。克孜老人咳嗽了一声,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起来,声音还是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