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07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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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乡村因工作组的进入,一切都贴上了政治标签,在揭发批判中石老忠也在劫难逃。直到那场风波连同那个年代结束后,石老忠成了唯一的殉难者。那是一段怎样的岁月?
刘家堡是工作团团部所在地。邵文杰从团部大院高门槛上跨出来以后,压抑了好一阵子的兴奋之情欣喜之情豪壮之情,才开始释放出来。他的步伐轻快,带着点军人姿态,甚至边走边哼起时下流行的一首歌——
贫农下中农团结紧
天南海北一家人
紧跟共产党闹革命——哟嗬
海枯石烂不变心!
……
那个年代,大凡被领导委派了什么重要任务,或者被领导亲切地叫了声“小鬼”,拍了拍肩膀,甚至具体到指定你在大会上领喊口号、到街上张贴标语这等琐事,当事人都有一种被信任的幸福感,何况邵文杰这个小青年呢。他反复回味刚才那个瞬间的深刻内涵,确切地说,从那个瞬间开始,他就像喝了白酒的人,身不由己地升温了,陶醉了。多年以后,他还真切地保留并不断重温那个特定时刻特定情绪的记忆,挥之不去。
其实,那是个很平常的毫无特色的下午。黑石滩工作组长老白派邵文杰到刘家堡给团部送交一份统计表。刘家堡村里村外,团部附近的墙上,刷满醒目的大字标语。大院门口街道上,有几个老头、老太婆低头耷脑地扫街道,弄得尘土飞扬,呛人鼻子,邵文杰知道这是“四类分子”在做一早一晚的“功课”。整个刘家堡笼罩在大战前夕的沉寂之中,连狗呀猫呀都不咬不叫,低眉顺眼地卧在墙根。而团部大院则活脱脱一个前沿指挥部,人出人进,步伐匆忙,一脸严峻,熟人见了都顾不上打招呼。
司振宏少校是某军事学院的教官,现如今是刘家堡大队工作组的“一把手”。他正皱着眉在办公室踱步,看见邵文杰,出来一抬手,“小邵,你来一下。”
坐定以后,司少校说:“你们黑石滩怎么样?啊,小邵?”他把玩着一支香烟,嗅一嗅,又拿到眼前仔细端详,像在鉴赏一件什么小古玩。
邵文杰局促地坐着,沉默着。
“要我说,冷冷清清,死水一潭!”司少校沿着自己的思路,接着说:“群众没有发动起来,逍遥派太多!白组长和你们,蛮辛苦的,上地呀、劳动啊,可恰恰忘了抓关键抓阶级斗争。”
司大组长对运动的进展、现状开始分析了,像在课堂上给学员们讲课,有板有眼。唯一的听众邵文杰挺纳闷地坐着,只有点头的份儿。
黑石滩生产队,曾经有过一个时尚的村名叫“新居民点”。此村名取自1958年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岁月。“呼啦”一下公社化,“呼啦”一下并村并队,把附近山沟沟里分散居住的零星农户集中到黑石滩这一块,住进突击修盖起来的清一色的房屋里,炼钢铁、吃食堂。几年以后,“新居民点”的房屋坍塌老旧,早已褪尽当年的气势。只在村前村后留下三五座“土高炉”,默默地遥相守望,宛如荒远年代的遗址。工作组进村以后,邵文杰在“基本群众”家里吃派饭好几轮了,村民的生活境况令他很开眼界。家家户户的土屋里,几乎一无所有,土炕上的被褥补满补丁,有的人家连这个档次也达不到,只好在炕上铺上一层麦草,睡觉时草里一钻,清早起来忙活着抖净头上身上的草渣儿。男女老少没有穿衬衣的,小媳妇们给孩儿喂奶倒是方便,大庭广众之下掀开衣襟就露出白花花的乳房往孩子嘴里塞,她们照常谈笑自若,从不回避外人……
司振宏大组长说:“你们老白是个好同志,但有点右,有点软。别以为黑石滩50多户清一色的贫下中农,就没有阶级斗争了,就是世外桃源了!”
话题一转,大组长忽然问:“小邵,你们黑石滩有个石老忠,你知道这个人吗?”
邵文杰摇摇头。
“是个坏分子,不服管制,前年逃到青海草原上去了。据我们掌握的材料,他在那边装神弄鬼,给牧民看病算卦,嚣张得很哪。小邵,这样一个现成的反面教员,岂能让他逍遥法外?”
大组长走到门口看了看院里的动静,转身压低声音说:“县团已经批准了我们的报告,把石老忠揪回黑石滩就地批斗,揭开阶级斗争盖子……”
邵文杰看着大组长严肃的表情,隐约中意识到下面的话似乎与自己有关。
“小邵,到草原上抓捕石老忠的任务,我和老白通过气了。谁去执行?老白不能脱身,老杨到外面外调了,只有你小邵同志承担了,怎么样,有决心有信心吗?”
刹那间热流涌遍全身,邵文杰感到这是信任,也是考验,更是荣耀!他一秒钟犹豫都没有,脱口就说:“大组长您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司振宏点燃香烟,满意地点点头,说:“好。好。一要保密,不要走漏风声;二要选一名可靠的贫下中农带路;三,如果石老忠不老实,可以采取必要措施。”
刘家堡是个大村庄。街巷虽然冷清,却纵横交错,像是给外来人专门布设的迷魂阵。邵文杰在临战前的紧张和渴望中走了几个圈,发现天色一点一点暗淡下来,在“呼呼”吼着的风声中,夜的阴影像画家笔下的水墨在宣纸上洇开一样,越来越浓重。邵文杰急于赶回黑石滩,那还有十里山路呢,但却找不到走出刘家堡的路口。几只不咬人的狗,不动声色地卧在暗处,一动不动。他的方向感完全消失了,急得一头大汗,找人问个路,但见家家户户关门闭户,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
其实当时并不晚,只是山高沟深让人觉得夜色漆黑深沉罢了。暗影之中似乎隐伏着阵阵疑团和无数凶险。邵文杰由焦急孤独而恐惧起来。工作团是两个月前抵达M县的。其阵势怎么说呢?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人海战术”的盛大展示。这个区区不满10万人口的小县一下派来了数千人之众的工作队,光是乘坐的汽车就有200多辆。庞大的车队首尾长达数里之遥,浩浩荡荡,威风八面,驶过平川、山地、戈壁、村落和集镇,其威武壮观酷似战争影片里一次重大的军事行动。邵文杰坐在无篷卡车上,看前看后,觉得自己很渺小,但那山摇地动的作派又让他感到使命的神圣和自己的伟大。车队抵达M县县城,所有的街道和空地都被卡车塞满,县城的百姓人等无不瞠目结舌,目瞪口呆。老年人悄悄说:“只有49年过队伍时见过这种阵势。”
邵文杰在刘家堡迷宫里越转越糊涂。他的数千人的大兵团被编制成近千个工作组奔赴全县数百个村庄,长龙阵般的车队早已消失。此刻他只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突然一件不该想起的事情闪出脑海,令他更加恐惧。就在庞大的工作团抵达M县当天晚上,有一个黑影子躲躲闪闪地溜过街巷,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刘家堡村的大戏台……第二天爆出一条特大新闻,人们发现戏台上吊死了一个人。经查证此人正是刘家堡大队的会计。这个吊死鬼是这场尚未正式开场的运动的第一个牺牲者,他是被吓破了胆而畏罪自杀的……
邵文杰猛一抬头,天啊!怎么转悠了半天,自己竟鬼使神差地转悠到这座戏台子底下来了!
戏台是空的,黑的,像沉默的大兽的嘴。
而那上面的情景却是活的,动的,邵文杰头发根根直竖,几乎瘫软。
会计吊死后并没有安生。周围村庄的村干部和“四类分子”被带到死人现场,聆听了一次严厉的训话。邵文杰和工作组成员也在现场感受敌情,火线练兵。他当时根本不敢正眼去看死者,但视线偏偏透过人缝在那具尸体上停留了几秒钟。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死人,那恐怖的嘴脸像火印一样深深烙进他的脑海,无法抹去。邵文杰索性坐在一块石头上,让自己喘气,让自己放松。猛地他又想起大组长的接见,大组长布置的抓捕石老忠的特殊任务,他硬撑着站起身子,急不择路地从戏台子底下逃离……邵文杰走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村巷,出气才均匀了点,谁知又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个人在走路,影影绰绰的不甚分明,他的心重又狂跳起来,往后退是戏台子,不行,前面的这个可疑的人影儿又叫人发毛。邵文杰进退失据,浑身冒汗,只好壮着胆子往前走,等他走近那个人影时,呼吸几乎停止。
那个人影仿佛觉察到身后有人,便停下来让到路边,邵文杰硬着头皮超过去,忽然那个人开口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