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的希望是什么,倪万德心里最清楚。
还在读书的时候,倪万德就常常看着天上的流云发呆。他的思绪,随着悠悠的风,飘到了山外的世界。倪万德想得最多的,是今后有了出息,一定把爹娘老子接出去,天天让他们吃香喷喷的白米饭吃香喷喷的炒鸡蛋。因为,家中有一颗米,有一个鸡蛋都得省着。那些,都是他读书最为重要的支撑。
倪万德更清楚,要实现这一切,得靠读书。
可是,在倪万德高中毕业的时候,命运却跟他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
那一年盛夏,是倪万德一生中最为难熬的日子。烈日,酷暑,烦闷,焦躁,倪万德感到风是凝滞的,云朵是凝滞的,时光更是凝滞的。这一切,缘于高考。
参加过高考的人都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煎熬。每到逢场天,倪万德就一路小跑,到乡邮政所去打听,报上登没登高考分数,有没有通知学生去体检的消息。可是,每次都一无所获。倪万德在家里如坐针毡,度日如年。父亲也急得上火,成天捂着半边肿胀的腮帮子,扯烂风箱一样,呼哧呼哧走出去,再呼哧呼哧走进来。偶尔停下脚步,就会挤出几分笑,对同样愁苦着脸的倪万德说:
“莫急,莫急,快了快了!”
到了八月中旬,倪万德那双原本打算进大学再穿的回力鞋,已经磨出了几个窟窿,还是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
这天早上,父亲苦着脸,对倪万德说:“我捉摸着,你……该回学校看看。万一,通知发在那边去了,咋办?”
倪万德低着头,不说话。
对于父亲的话,倪万德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每个赶场天,来回六七个小时的山路,早已经麻木了他的神经。
可是,父亲比往常更有耐性,左一次右一次催促。母亲拖着病蔫蔫的身子,也在一边帮腔。倪万德不想伤了父母的心,吃了早饭,懒洋洋地晃出了门。
天,蓝得让人发怵。太阳伸出红红的舌头,肆无忌惮地炙烤着大地。云被毒死了,风也被毒死了,唯有树上的鸣蝉还在做垂死挣扎。热气从裸露的地里,从树梢上,从岩石的缝隙里,源源不断地渗出来,把山谷变成了蒸笼。倪万德感到脑子昏沉沉的,腿像注满了铅,每走一步都是那样艰难。
倪万德就读的中学,离乌地吉木有五十多里山路。到了这个乡的乡场上,倪万德正想找个地方喝口水,肩上却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嗨,万德,你体检就回来了?”
遇上了同学,倪万德没有半点惊喜。他叹了口气,声音小得像蚊子:“你不要笑我,体检啥哟。”
同学眼睛瞪得老大:“啥,没去?全校就你一个人上线哩!走走走,我带你找他们去!”
到了乡政府,办公室的人说:“我们早就接到了通知,但搞不清你是哪里的,逢人就在打听。这不,今天最后一天体检,你不要把这个机会错毬掉哩!”
倪万德心都快跳出来了,身上所有的疲劳,被这个好消息一扫而光。可是,倪万德很快就冷静下来:高考的时候,他才第一次到过县城;离县城这么远,别说这一天没办法赶进城去,就是进了城,找谁去?
倪万德想起了在外面当工人的表哥。所有亲戚中,数表哥见的世面多。表哥在乌地吉木找了个对象,恰巧这一天到女方家订婚。
倪万德跑回乌地吉木,汗水浸透的衣服上已经结了厚厚的汗碱。倪万德喘着粗气,拉着父亲就往表哥的未婚妻家跑。
院子里高朋满座,人声鼎沸。倪万德父子焦灼的表情,无疑给表哥出了道天大的难题。表哥原本想找个端铁饭碗的女人,一直高不成低不就。表哥已经跨过三十岁这道坎,找个如意的人不容易。父亲急得抓耳挠腮,结结巴巴地对表哥说:“你得帮帮忙,带万德到县城去体检,马上……”
表哥这一天是主角,怎么走得开呢?小院里的空气一下凝固了。短暂的沉默后,表哥重重地点了点头。表哥把这个意外的消息,告诉了他未来的岳丈岳母,两个老人的脸上布满了愁云。表哥拉着未婚妻的手,说咱乌地吉木祖祖辈辈就出了这么个人物,咱不能不帮这个忙。漂亮的姑娘咬着嘴唇,眼里噙满了泪水。
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得摸黑赶到区上,天亮后那里才有客车进县城。那一天,倪万德足足走了一百六十里的山路,他真切地体会到了口干舌燥,头昏眼花,虚汗长流,腿肚子直抽筋的滋味。
倪万德和表哥赶到县医院,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表哥要倪万德在医院等着,他到县招办去看看。倪万德看见体检中心大门紧闭,心一下凉透了。从昨天早上吃了饭到现在,他啥东西没进嘴,肚子早饿得咕咕直叫。更为糟糕的是,这大半天倪万德还没有上过厕所,他感到身上好像钻进了一只淘气的耗子,一下又一下咬着他的小腹,让他涨痛不已。可是,倪万德不敢走远。倪万德知道表哥过来找不到他的严重后果。看着太阳从头顶一点一点向西边挪过去,倪万德失望到了极点:
唉,完了!
表哥终于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扬着手里的体检表,说:“左磨右磨,领导总算开绿灯了!”
那时候,倪万德还不知道绿灯是个啥玩意儿。不过,倪万德没有心思琢磨这个问题,他赶紧找到医院的厕所,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憋了大半天的尿。
很快来了两个医生。他们麻利地为倪万德量了身高,称了体重,拿了几个小瓶子让倪万德闻了闻,问倪万德小时候生过什么病,住没住过院,然后就在那张表上填了起来。
出了医院大门,倪万德小声问表哥:“这就……完了?”
表哥点点头,说:“放心吧。咱们还得赶紧到教育局去,人家等着填志愿哩!”
倪万德长长地舒了口气,浑身像散了架,双脚犹如踩在棉花上一样,老是不听使唤。
招办其余的人都下班了,只有主任还在收拾材料。主任拿出两张表,摊在桌上,说:“你们赶紧选一个志愿填上。这里有一个更重要的事,得自己去做:今年政审表变了,你们回学校去把章盖回来。本来,这是组织的事,但学校没有来人,我们又抽不出人来,只有你们去办。记住两条:第一,保密;第二,明天无论如何得把表交回来,后天一早统一送市里去……”
主任两个手指咚咚敲着政审表,神情十分严肃。
那一瞬间,倪万德脑子里嗡地一声,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时间就只有短短的一天。从县城到学校有一百多里,不通客车。再说,一放假,老师全回家了,到哪儿找校长去?!
表哥看穿了倪万德的心思,笑着说:“万德,活人还会让尿憋死?”
表哥二话没说,抓起办公桌上的摇把电话,接通了红山乡的电话,找到了龙廷虎书记。
事情就有这么巧。那天,乡上在开民兵排长会。会议结束后,乡上搞了一次会餐。表哥打电话到乡上的时候,村里的民兵排长正准备起身往回赶。龙书记怕他酒醉误事,摸出香烟盒,写下了这样一张便条:
倪正富同志:
你家倪万德已考上学校,请你赶到春河乡草鞋洼找到春河中学校长,你的孩子明天到学校盖章。切切勿误!
龙廷虎
8月16日
事实上,有了这张便条,后面的事情并非一帆风顺。
第二天一早,表哥送倪万德去赶车。表哥留在了县城,他怕倪万德赶不回来,好找人想办法。
客车摇摇晃晃,到了一个名叫安乐寨的村子。倪万德下车没走几步,后面有台拖拉机开了过来。倪万德不管司机答不答应,飞身就爬了上去。当倪万德跟司机说明了缘由,司机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
“你小子运气好啊,咱们这山旮旯,几年飞不出一只金凤凰。祝贺你,兄弟!”
学校后面有口小煤窑,经常有拖拉机来拉煤。司机一口气把倪万德送到学校,说:“兄弟,我去装煤。事情办好了,我送你回去赶客车。”
到了学校,倪万德的心一下悬了起来。学校里静得瘆人,看不到一个人影。
倪万德浑身的冷汗不住地往外冒。那一瞬间,他觉得心里直发紧,真想大哭一场。可是,理智告诉他,这不是哭的时候,还得想办法。
倪万德的心怦怦跳个不停。他到学校旁边问了几个人,弄清校长家的方位,往前飞奔而去。倪万德越走越着急,就在他感到心灰意冷的时候,父亲和校长从山弯处闪了出来。一见倪万德,他们倒惊奇地叫起来:“你小子是赶飞机来的,这么快呀?!”
说起这两天的经过,大家都很感慨。昨天晚上,倪万德的父亲一路走一路问,惊醒了一个又一个睡梦中的村庄。等找到校长家时,天已经亮了……
盖好章,倪万德回头又是一路小跑。早上搭他的那台拖拉机,煤才装了一半。司机对他笑笑说:“兄弟,你先走,不要把你的好事给耽误了!”
天上一块云巴巴也没有,太阳仍然是那么毒。倪万德挥汗如雨,顺着公路一路往前跑。倪万德这一近乎疯狂的举动,惹得在田里地里劳作的乡亲,停下手中的活儿,伸长了脖子看稀奇。有人高声喊:“哎,小伙子,出啥事啦?”倪万德不敢停下来搭讪,他只有一个念头,搭午后返程的客车进城里去。
到了安乐寨,客车已经开走了。倪万德那份失落与沮丧,就别提了。太阳渐渐西移,寨子里的狗把往日的威风收敛起来,吊着红红的舌头,乖乖趴在门口。几个坐在树阴下的老人,在知了的鼓噪声中昏昏欲睡。那片清凉的树阴,对倪万德是一个致命的诱惑。他多想走到那片幸福的树阴下,哪怕是坐上三五分钟也好。可是,他知道,也许就是这短短的几分钟,就可能改写他的人生。倪万德浑身的汗水已经被太阳烘干,他感到自己就像一条晒干的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往前走,区上还有一趟客车进县城!
倪万德跌跌撞撞跑到区上,最后那趟客车也开走了。
倪万德欲哭无泪,他感到全身的骨头像被抽走了一样,浑身酸软无力。可是,倪万德不敢坐下来歇一歇,他担心一坐下来,立即就会睡过去。倪万德拖着沉重的脚步,野狗一样在公路上游荡着。偶尔有货车过来,他就飞快地挤上前去,找司机搭车。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把他煎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倪万德在焦躁不安中一直等到天黑,才搭上了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
几天后,陆续有人在乡邮电所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倪万德的却一直没有音信。倪万德成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人一天比一天消瘦。父亲急得满嘴燎泡,成天瞪着眼睛呼哧呼哧喘粗气。然而,这一切丝毫不起作用。到了国庆节,倪万德的通知还是没有到。
就在倪万德万般无奈的时候,村支书祁四老爹找到了他,动员他去村小代课。那个年头,高中毕了业,招工,招干,招考都有机会,先找个地方代课也是一种办法。倪万德想着自己的遭遇,答应了祁四老爹的请求。
这些年来,倪万德一直站在村小的讲台上,让一个个孩子通过读书,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如今,他郑重地向组织提出,要把这所学校撤掉,乡亲们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