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来到院办楼前,楼下一片人正在吵吵闹闹的。
他一时也进不了楼,就站在人群外听了听。原来是一个脑充血病人死了,家属认为抢救不及时,挺着尸在闹。他进不了楼,就给卫方打了电话,卫让他在门诊部等。想着老娘还在院门前坐着,他就急忙走开了。
半小时以后,卫方来了。他看见欢乐和欢乐的娘,就说:“大娘哪儿不舒服啊?”老人就用手指了指脖子,说吃饭不顺当,堵半年了。卫方想了想就说:“那你先做食管镜吧。我到外科给张科长安排一下,让他看仔细点。”欢乐点着头,说:“那我去挂号吧。”卫方说:“这么多人,排到啥时候。走,跟我走!”
欢乐高兴得直点头,拉着娘的手,边走边说:“卫主任,那一片人咋那样闹呢?”卫方笑了笑说:“唉,现在医闹天天有,医生护士也都胆战心惊的。看病不是看病,得先看人呀。看有些刺头的病人,都躲着、推着,饭碗子说掉就掉!”
欢乐听着卫方的话有些吃惊,他没想到现在竟会是这个样子,病人还敢给医院闹。
来到镜像室,卫方进去说了些什么。出来一会儿就领着欢乐和他娘进去了。医生开了单子,欢乐去到楼下交钱,他娘就在里面作检查。钱交过,刚上来,检查就做好了。卫方说:“下午三点拿片子,拿了片子再给我打电话,我找人看。”欢乐感激地点着头,说着感谢的话。到楼梯的拐弯处,人少了,欢乐就给卫方说:“卫主任,早上来的时候我从家里拎了几个土鸡蛋,我娘喂的母鸡下的。你看,中午我咋给你送去?”卫方愣了一下,笑着说:“你个老贾啊,咋给我恁外气,留着给老人吃吧!”
欢乐就笑着说:“是你外气了,家里有几十只鸡呢,一天下几十个,我就是有仨娘也吃不了呀。再说了,这又不值钱,就是个心意,心意!”卫方笑笑说:“先放那儿吧!”欢乐不好再说什么,就又道了谢,说:“那我下午来!”
让欢乐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内科张青主任,仔细地看了片子,然后摘掉眼镜,说:“老人的病不轻呢!”欢乐忙伸过头,问:“啥病?”
“食道癌,都Ⅲ期了。”张青看着卫方说。见欢乐愣在了那里,就又说:“不会错的,你看老人都七十岁了,这手术还做吗?”
欢乐的头轰一下,一阵眩晕,这个事实他是接受不了。
站在一旁的卫方这时说:“这个年纪,这种病挺犯难的。手术吧,接下来还要化疗,有时反而扩散更快,病情发展得更快。”见欢乐没有说话,他又接着说:“不过,也有例外,手术后也有活几年的。老贾你看?”
欢乐搔了搔头,又看看坐在外面的娘说:“那我晚上给媳妇商量商量。”张青看了看卫方说:“那就这样吧,我等你的消息。”
晚上,娘就喝了半碗稀饭,说累了。欢乐就把她安排在门岗房自己的床上,躺下。他说:“娘,我到工地上看看,你躺会儿吧,没啥大病。”娘点点头说:“欢乐,别急啊,娘都这把年纪了,进了大医院,要是医生说治不了,那就是命到头了,娘没啥遗憾的。娘不怕死。”欢乐笑着说:“看娘说的,守着这大医院还能有治不好的病啊!”说罢,就出去了。
在工地外的安静处,欢乐打通了邻居的电话,让他叫自己的媳妇王俭听电话。一支烟快吸完了,他再打过去,那头便有了王俭的声音。欢乐说:“娘是食道癌,对,就是噎食,这病紧七慢八,估计不好治了。”王俭在那边大声说,这病都治不好的,娘都这么大年纪了可能受不住这些罪,不如买点好的东西,能吃吃几口。欢乐一听这话,不高兴了,就骂道:“你个娘儿们就知道疼钱,娘寡妇熬儿地把我拉扯大容易吗?你又是只不下蛋的鸡,咱要钱弄啥!这病有一成的希望,咱都得治!你明天就来,来伺候娘。就这样定了。”挂了手机,欢乐又点着一支烟,一屁股坐在地上,叹起气来。
他想,自己快五十出头了,过去,娘一个人拉扯着他长大,家里穷,说不上个媳妇,娘整天唉声叹气的。快四十了才娶了王俭这个不下蛋的老母鸡,这辈子真是窝囊。但他是一个欢乐脾气的人,日子过得也挺好。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外打工,媳妇王俭一边照顾娘一边种那几亩地,日子过得也算宽裕,手里有六万存款。再说了,现在农村也都参加了医保,虽说不能报多少,毕竟能报销点。
他决定给娘动手术。拿定主意后,他就想给卫方打个电话,这事还得卫方帮忙。一是看可能尽快动手术,二是手术动好点,再者听说医院有熟人医生就不给开那些贵而无用的药,能省点钱。欢乐在村里就是有名的活泛人,在工地上也比其他人活络,所以到哪里都比别人能多挣点钱,而且活都比别人轻些。
他给卫方打通了电话,卫方说:“媳妇出门了,孩子也不在家,你到家里来吗?”欢乐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到了锦绣花园,又打了电话,卫方便到楼下接他。卫方见欢乐提着一篮鸡蛋,就说:“老贾,你这人真是,我家可能少这?”欢乐讪着脸笑,“卫主任啥能没有呢,可这是俺的一点心意,又不值钱。”
进门,坐下来后,卫方说:“想好了?”
欢乐点了点头:“想好了!不动手术我不甘心。”
卫方也点了点头,然后说:“那好吧,我给你找张青,手术要动就尽快动!”
欢乐感激得直点头,说:“卫主任,俺这一辈子都报不了你的恩。俺一个打工的,你这样待见俺,俺是哪辈子积的德呢!”卫方就笑了笑,说:“我也是农村长大的,咱们有缘分。”卫方给欢乐烟,欢乐不想接,他觉得在人家家里吸烟不好。卫方也点着了烟,吸了几口,他才点着了。
吸了几口,欢乐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放在茶几上,不好意思地说:“卫主任,你看,世道都这样,找人也得花钱,俺又不认得人,这三千块钱,你就帮着打点打点吧!”
卫方看着钱,笑了,然后说:“老贾,医生收红包这是都知道的,但也不是谁的都收,那是看人的。有钱的病人、公费的病人,医生就收,有时不收病人还不依不饶呢。可是,对农民,收得不多。再说了,三百五百的,医生也看不上。弄不好,出点事故,病人家属一翻脸,这医生丢人不说,还得受处理。所以啊,你不要送了。”
卫方虽然这样说了,可欢乐觉得这钱是一定要送的。可能卫方找医生,医生不一定要钱,但人家卫主任也不能无缘无故地帮自己啊。皇上还不白使唤人呢,何况咱跟人家无亲无故的。想着这些,欢乐就说:“卫主任,你别让我作难了,我笨嘴拙舌的也不会说个话,你就帮俺打点打点吧!”
卫方想了想说:“你想想,张青是我的同学,我给他,他要吗?再说了,现在他也盯着副院长的位子,这会儿特别谨慎。”
卫方与张青是医学院的同班同学,一年分到医院,都在外科做医生,一次医疗事故,卫方受了处分调出了医生岗位。后来,他到院办,宋小民副院长喜欢他,他就一步步当了办公室主任;张青呢,后来就当了外科主任。现在两个人都在竞争副院长的位子,表面上是同学,和和气气的,内心里仇敌一样。
见欢乐没有把钱装起来的意思,卫方就说:“这样吧,我给你安排好,你要想送就自己去送,这样反而好些。”见卫方这样说,欢乐就把钱收起来了。临出门时,他想表达一下自己对卫方的心意,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就突然弯下腰给卫方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卫方也没有想到欢乐会这样,就连忙扶着他说:“老贾,你这是干啥呢!”欢乐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卫主任,俺,俺啥都不说了!俺走了!”
手术的头天晚上,快到十二点了,欢乐终于找到机会了,今天张青值夜班。张是主任,自己一间办公室。欢乐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了。张青见他进来,有些吃惊地说:“你母亲没事吧?”欢乐赶紧说:“没事,没事,明天就手术啊,俺心里没底,想来问问你。”
“白天,这个都给你说了,还有啥不明白的吗?”张青说。欢乐靠近了桌子,从裤兜里掏出个红包,不容分说地装进张青白大褂的外兜里。张青声音严厉地说:“你这是干什么?”一边说一边就要往外掏。欢乐伸手按住了他的手。“你,你这是干什么呀?”张青看着欢乐说。
“没啥,就是个心意。现在都这样,俺不能不懂规矩是吧?”欢乐就是不松手。
张青就说:“你呀,你和卫主任是熟人,他介绍的,我还能要不成?”欢乐一听,立即明白了是张青的意思,他是怕卫方知道了,就赶紧编着瞎话说:“俺给卫主任啥熟人啊,俺就是一个农民工,就是在工地上认识的。俺也给他了,你就别难为俺了!”
这时,张青严肃的脸松弛了下来,说:“好好,你坐下吧。”
欢乐见张青收下了,就依然站着,没有坐,他想赶紧离开,怕张青再反悔了。但张青却并不想立即让他走,开口说:“唉,我理解你的心情。其实吧,我们医生是不愿收的。真都是为了病人才收的。你想想,病人上了手术台,谁还想收没收红包呢。但不收呢,病人家属就觉得不放心。唉,现在这世道。”
欢乐就笑着说:主任,俺理解。为了娘,这也是俺的一片心意。”说罢,欢乐挪动脚就想走。张青看出了他的意思,就说:“好吧,明天你放心吧!”
夜里,守在娘的病床前,欢乐想眯一会儿,但还是思来想去地睡不着。他想,医生收红包这事也真不能全怪医生,现在世道都这样了,到火葬场都得送礼,何况动手术呢!不送不放心,医生不收更不放心,送了心里又不甘心,转眼就想骂娘。时间长了,医生收红包也成了习惯,可能你不送,他还就真不上心给你看病。虽然那些伸手要红包的医生是可恨,但这也都是病人惯的啊,这能怨人家医生吗?这人啊,真是贱,这世道坏了也不都是当官的有权的错,咱老百姓才是自作自受呢。毛主席时代,都不兴送,医生不也是该看病看病,该动手术动手术吗?
就这样,他思来想去的,几乎一夜没睡着。当然,他心里也是紧张,他不知道明天手术会是啥样,动了手术,娘的病又会是啥样。
快天亮的时候,他走出病房。站在花园旁点着烟,吸了几口,晨风吹在脸上,他感觉心里舒服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