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走进呼伦贝尔这片令人心驰神往的土地的那一刻起,我仿佛是在大自然赋予的幻与真、梦与醒的感觉中度过的。它闪现在我眼前和萦绕在我脑际的,首先是一个“大”字。
静卧神州北陲的呼伦贝尔是个地级市,面积为二十五万三千平方公里,幅员之大,是鲁、苏两省的总和,人口却仅有二百七十余万。境内有八万平方公里的天然牧场,十二万平方公里的天然森林,三千多条河流,五百多个湖泊。那世界三大草原之一、被誉为“北国碧玉”的呼伦贝尔大草原,给予我们的是大辽阔,大安闲;那被称为“中国历史幽静后院”的兴安岭大森林,给予我们的是大神秘,大幽深;那斗折蛇行的条条河流,给予我们的是大蜿蜒,大滋润;那浸润着马背民族精神的呼伦湖,给予我们的是大澄澈,大宁静;而那辉河及根河湿地,给予万千生灵的则又是大接纳,大包容……
这天一大早,我和文友们从呼伦贝尔市驱车东行,去鄂伦春自治旗访古。车刚离开市区,顷刻间便驶进了碧草连天的大草原。隔窗眺望,但见草色浓浓淡淡,起起伏伏,宛如偌大的绿色绒毯,无休止地向天边伸展。时有羊群似团团白云飘落在绿毯之上,偶见马群在葱绿的草地上踱着绅士般悠闲的步子。这脱掉尘埃之气、清逸灵透的意境,已超出了画图的色彩,而化生出人间天堂的意味。途中,我们数度恳请司机停车,以爽耳目。每每见到的是红、白、黄、蓝、紫的各种野花,在草丛里掩映着,在阳光里闪亮着,在微风里绽放着,在蜂蝶轻轻地亲吻下羞晕着。香草在我们的膝边,薰风在我们的脸上,微笑在我们的周围。没有拘束,没有猜忌,没有讥刻,没有督饬,这里留给我们的是放松心灵中的永难抹去的绿的记忆。
经过五个多小时的行程,大兴安岭的万顷苍翠,涌入了我们的眼帘。大兴安岭北起黑龙江漠河县,南至内蒙古赤峰市,南北长一千四百公里,东西宽三百公里,其百分之八十多的林区面积在呼伦贝尔境内。大兴安岭与亚马逊雨林,并称为地球上的两大肺叶。一扑进大兴安岭那阔茫茫、气滔滔的怀抱,我顿生千岭结一绿,世外疑无天的喟叹。大兴安岭林区里,有大小河流七千一百余条,山中有水,水中有山,山缠水绕,水山相亲。
“天地之大德,曰生。”正是地母以她的宽厚和仁慈托起了高高的兴安岭,并以她乳汁饱满的胸脯,孕育着这里的“生”,滋哺着这里的“长”,展示着这里的“茂”,高擎着这里的“美”!
车子在林区的土路上跳荡着。我们在澹澹河溪叠叠岭,蓝蓝湖色青青山的林海里穿行着……日暮时分,我们才住进了大兴安岭东麓的一家林区宾馆。
呼伦贝尔的大草原和大森林,共同谱写了一卷卷游牧民族的充满激情和戏剧性的叙事诗。开国后尤其是近几十年来的考古发现,进一步证明了大兴安岭森林,是人类早期的栖息地之一,是东胡、鲜卑、室韦、契丹、女真、蒙古等众多马背民族的生命源头。
“鲜卑”作为一个民族称谓,意为生活在森林里的百姓。在蒙语中,“鲜卑”和“室韦”也为森林之意。“鲜卑”一名,最早见于周初。《国语·晋语八》中,有周成王在今宝鸡市的岐山会盟天下诸侯时,不屑和南面之荆蛮、北方之鲜卑为盟的只言片语的记载。成稿于公元554年的《魏书》,是二十四史中第一部记述马背民族创建的封建王朝的正史。《魏书·序纪》载:“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其后,世为君长,统幽都之北,广漠大野,畜牧迁徙,射猎为业,淳朴为俗,简易为化,不为文字,刻木纪契而已……”北魏第三代皇帝拓跋焘掌国时的真君四年(公元443年),拓跋鲜卑祖先的老邻居——乌洛侯国,遣使朝贡时禀奏:乌洛侯国西北,拓跋先祖的旧墟石室,保存完好,“室有神灵,民多祈请”……拓跋焘闻奏,即派中书侍郎李敞,率队从代京平城(今大同市)出发,北行四千里,来到乌洛侯国使者所言之“石室”,以马、牛、羊为牺牲,告祭天地,并将“祝文”刻于石室之壁。此举在《魏书》的纪、传、志中均有记载。《魏书》不仅誊录了石刻“祝文”的全文,且将石室“南北九十步,东西四十步,高七十尺”的空间大小,也笔录得颇为翔实。然而,大鲜卑山位于北疆何域,石室又藏在哪座山岭?千百年来,却一直是史学界的“哥德巴赫”猜想。
历史的经经纬纬里,总是沉潜着若干神秘;有时候,历史最精彩的笺页,往往匿藏得很深很深。自北宋以降,修史者对《魏书》中的“旧墟石室(亦称石庙)”的记载,凭主观臆断,多有修改。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时,避开“石室”之谓,屡称“旧墟”为“石庙”。宋人王钦若等辈所编的《册府元龟》一书中,数黑论黄,竟将《魏书》中“石室南距代京可四千余里”,改为“石室南距岱宗可四千余里”。这将“大同”变为“泰山”的篡改,虽两字之易,却谬以千里。后来,有人把大鲜卑山推定为燕山;有人则认为大鲜卑山不过是神话传说之山,难定其真实位置,可谓以讹传讹,三纸无驴……
惟坚忍者方能遂其志。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考古学家米文平,便痴迷于对拓跋鲜卑的“石室”及“祝文”石刻的寻找。他曾费时年余,查访了呼伦贝尔域内的诸多山洞,均因与《魏书》记载之“石室”不符而告返。1979年盛夏,米文平偶闻鄂伦春自治旗境内有一嘎仙洞,便抱一线希望,前来探究。见洞之规模,与《魏书》记述凿枘相应,遂喜出望外。然而,考古毕竟是将结论建立在实据上的学问。米文平三探嘎仙洞,仍未觅见“祝文”之踪影。有“石室”而不见“祝文”,无疑是劳而无功,苗而不秀。1980年7月29日,他率同行四进嘎仙洞,终在石壁的苔垢下发现一凹痕,经洗苔除垢后,北魏“祝文”惊现于世。如同虎符的一半与另一半得到了对接,一个千古历史谜题,终于破解!
继而,米文平又带人对洞内的泥土进行挖掘,先是见到了一千五百余年前,北魏人刻石时所遗下的花岗岩碎片;再行开掘,除发现了獐、狍、犭罕、鹿、野猪、黑熊的众多兽骨外,还发现了大批旧、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存,又印证了《魏书》所记的拓跋氏在大鲜卑山积“六十七世”之言,绝非无妄之说。
嘎仙洞石刻祝文的“显身”石破天惊,它向世人宣示,嘎仙洞就是鲜卑人先祖的“旧墟石室”,大鲜卑山就是大兴安岭!
我这次来大兴安岭的首要目的,就是去探访嘎仙洞。我和文友们从鄂伦春自治旗政府所在地阿里河镇出发,乘车沿嘎仙河边狭窄的柏油路,向西北方向而行,只见河两岸高林巨树,遮天蔽日,悬葛垂藤,绕岩挂石。不到半个小时,车子便在浓密的树荫下停了下来。举目仰望,但见一巍然高耸、陡似斧削的悬崖,矗立于浩茫的原始森林之中。悬崖的石壁上,赫赫然有一宛若三角形的巨大洞口,这便是我心仪已久的嘎仙洞了。沿人工铺凿的石阶登攀而上,进得洞中,我神情为之一振。这天然山洞,深达一百余米,宽近三十米,高有二十余米;穹顶高旷,浑然天成,石壁平直,细滑如切。看上去,古意苍苍,威严肃穆。
北魏石刻镌于洞内西侧的石壁上,刻辞十九行,全文二〇一字。这颂扬拓跋先祖功德,祈祷皇天之神护佑鲜卑子孙福禄永延的祝文,字大如拳,古朴刚劲。字里行间,折射出一种玄奥、雍容的宫廷气象。
我紧靠着护栏,久久凝视着栏内石壁上的祝文。嘎仙洞祝文的“惊艳”于世,除印证史实外,最关键的是,大鲜卑山地理方位的确定,不仅校正了北国历史地理上的几处谬误,厘清了历史地理上的一些疑团,而且还为后人研究游牧民族的地缘、天缘、人缘和风神脉息,提供了一个向四周辐射的基准点。从这多重意义上讲,嘎仙洞的祝文,作为马背民族的第一份石刻原始档案,和璧隋珠不足方其珍,凤毛麟角无以喻其贵!
嘎仙洞是鲜卑民族最古老、最真实的历史证人。它曾见证过一个坚忍的民族,是怎样面对凶兽的觊觎、蛇虫的叮咬,不畏雷霆的炸响,不惧雪暴的肆虐,一代又一代顽强生存的。它也见证了一个无畏的民族,是怎样以强烈的求生意识,在部落首领推寅的率领下,让那似马非马、似牛非牛的森林“神兽”——驯鹿,驮着兽皮,驮着桦皮制作的生活器皿,驮着老人,驮着稚童,驮着渡河用的桦木舟,西迁,西迁,南行,南行,奔向呼伦湖畔,奔向大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