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方文学》2012年第03期
栏目:昨日重现
小时候,我住在红色草原牧场,从没出过远门。牧场南面有一条路,每当有汽车或牛群经过,路上总是尘土飞扬。当时我常常想,路的另外一端会是什么样子。很多年以后,我正是从路的另一端走回来的,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然而,童年早已不在,故乡又变得如此的陌生。往事纷纷落进时光的水晶球内,在我张望的目光里,通往故乡的路又一次尘土飞扬。
追忆往事,每次总是从那个明净的夏天开始。七八月份,烟火花、打碗花和牛奶花相继开放,麦子熟了,随风起伏的碧浪里漾着甜丝丝的味道,召唤着人们去收割,等割完小麦也就到了下草甸子的季节。下草甸子前,连队里准备杀头猪,聚一次餐,杀猪的活儿梁槐交给关小蝼。
关小蝼去杀猪的时候,身后跟着一群孩子,他们欢天喜地,又蹦又叫。关小蝼杀猪干净利落,刀光一闪,那猪就上了西天。随后,几个小伙子笑呵呵地将猪抬到食堂,褪毛,开膛,接下的活儿交给苗七亩和几个前来帮忙的老娘们儿。
这会儿,那些跟去看热闹的孩子们便嗷嗷乱叫地去抢猪尿泡,等我赶去时,猪尿泡已经被梁爱水抢到手,他鼓起腮帮子把猪尿泡吹成一个胖乎乎的气球,然后将它抛向天空,金黄的阳光底下,白蒙蒙的气球上还残留着水粉色的血丝。白气球在空中失魂落魄地飘啊飘,所有孩子都仰起脸来看。白气球的背后是一尘不染的天,蓝得那般不可思议。
傍晌午时候,人们陆陆续续地前来吃饭。人太多,食堂搁不下,宴席索性摆在连部门前的空地上。在我的记忆里就从来没有过像那天热闹的场面,回想起来,当时的热闹并不是因为人们的吵吵闹闹和频频撞杯声,而来自于那无处不在金光粼粼的笑容,人人脸上都像开了一朵又灿烂又明媚的白菜花,也不知道他们为何那样高兴,好似忽然之间拥有了无穷无尽的开心事。
宴席一直持续到夕阳斜了,酒足饭饱的人们先后离去,不肯走的依然是平日里喜欢拉桌的几个人。梁槐带头,作陪的是徐天光、苗七亩和关小蝼。在红色草原牧场他们是鼎鼎有名的四大拉桌。所谓的拉桌就是喝起酒来时间比较漫长,屁股好似粘到凳子上,不管是否醉了,照样左一杯右一杯没完没了地喝。
梁槐是连长,平日里话少,总是冷着脸不笑。然而一旦喝了酒,他就换成另外一个梁槐,把话匣子打开,逮到谁就拽着谁的手不放,一句话能重复好几遍,这会儿的梁槐是那样的和蔼亲切,不管大人小孩都敢和他开个玩笑。而徐天光本身就是乐天派,整天笑呵呵,好似从来没有一件愁心事烦过他。
他们相处了几十年,像这样喝完酒后在一起黏黏糊糊地耳鬓厮磨,不晓得有过多少次。后来,徐天光想去撒尿,梁槐也晃晃悠悠站起来说,走,一起去。苗七亩没有尿,他正在跟关小蝼倒苦水,无非是家里那几个丫头片子到如今一个也没嫁出去,尤其犯愁的是那个哑巴闺女。关小蝼一边摆弄着手里的刀子,一边在心里盘算,老苗头是不是想把哪个闺女嫁给自己。
梁槐和徐天光手拉手走进小树林,虽然还没到秋天,林子里还是铺了一层薄薄的落叶。他们沙沙沙的尿完了,系裤子的时候,徐天光发现树上挂着个鸟笼子,便饶有兴趣地走过去,仰起脸来看。
阳光穿过枝桠的缝隙,好耀眼,徐天光一伸手将鸟笼子的小门打开,小鸟先是愣一愣,随后扑扇着翅膀飞走了。梁槐也凑过来,陪着徐天光站在那里仰起脖子看小鸟往远处飞,直到飞得了无踪迹。两个醉鬼傻呵呵地笑,觉得好玩,但还有点不安,唯恐被鸟笼子的主人发现。
回去的路上,迎面走来徐青远,徐天光问他,给没给老百生带回点吃的。徐青远飞快地瞥了一眼梁槐,脸红了,小声说,没有。说完急匆匆地走了。老百生是青远的爹,喜欢清静,聚餐这样的事从不参加。
望着青远的背影,徐天光笑了,心想,这孩子不好意思呐。
梁槐在一旁说,青远念书多,有文化,如果不是铁定了心要去当兵,我这个连长都想给他当当。
徐天光点了点头说,他是一心往城里奔。没听说吗?当兵复员后,假如运气好能在城里给分配个工作。
说话间,他们回到酒桌前,苗七亩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关小蝼还在摆弄他的刀子。太阳眼看就要落山,牛群回来了,远远传来牧童甩鞭子的声音和此起彼伏的牛叫声,随后,牛群穿过尘烟四起的土路,雄赳赳气昂昂进了村。在牛群的背后,一辆挎斗摩托车欢天喜地地远远驶来,摩托车上坐着杨玉钟,他是来放电影的。
放电影这个活儿很吃香,因为他走到哪就代表着哪块儿有电影看,何况杨玉钟人还长得俊秀清朗,又会来事儿,自然到哪都受欢迎。每次,杨玉钟来的时候,都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确良半截袖,走了这么远的土路,皮鞋和头发都还油光锃亮,很让人怀疑他是不是随身携带着鞋油和头油。
酒席还没散,杨玉钟当然要坐下来喝两杯,直到将小脸喝得红扑扑,才把放映机从摩托车上拿下来,去布置放电影的场地。这时,村里已经是炊烟袅袅,有的人家是在做晚饭,有的人家则是在大铁锅里炒瓜子。当炒瓜子的香气飘满全村时,孩子们则像撒欢的小狗崽一样满村奔跑,每个孩子的兜里都装着热乎乎的炒瓜子,一跑起来,兜里便发出哗哗的响声。
杨玉钟将场地布置好了,人们悄悄从四面八方走来,带着小板凳,一搪瓷缸子红茶和旱烟口袋,选个好位置坐下,兴致勃勃地等着电影开演。两根杨木杆中间悬挂着一块大白布,风拂过,白布微微地皱,像微波荡漾的湖面。人们开始说话,抽烟,嗑瓜子,声势浩大地擤鼻涕和吐痰,还有的人扯着脖子问杨玉钟,今晚的电影叫啥名字。杨玉钟不厌其烦地挨个告诉他们是《咱们的牛百岁》。
夕阳像炭火一样烧尽成灰,梁槐和徐天光没过来凑热闹,还坐在青灰的暮色里喝酒,人们远远地张望,听不见两个人说话声,只是在他们被暮色模糊了的身影里,感受到一丝不可名状的凄凉来。
暮色又深了几分,空地上坐满了人,闹闹哄哄。老娘们儿话最多,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唠嗑,一边纳鞋底子,跟这个搭讪两句,跟那个闲唠两句,都不知道说啥好了,总之声音里面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上了岁数的男人显得稳重些,一声不吭地抽烟,或抬眼看看天,推算一下明天的天气。至于那些年轻的小伙儿,可就不安分了,坐不住板凳,溜达来,溜达去,吹着口哨,哼着小曲,眼珠子转来转去,瞟向人群里那些姑娘们漂亮的脸蛋和细葱似的腰身,脸上忍不住浮出想入非非的坏笑和一片春光烂漫的向往。对那些小伙儿火辣辣的目光,姑娘们不理不睬,还表现得挺傲慢,叽叽喳喳地聚在一堆,好像旁若无人,实际上心思都漂浮在眼角的余光里。人群里最安静的是小苗大夫,她不跟任何人说话,独自坐在角落里,但是落在她背上的目光最多,尤其是长了一脸青春痘的梁爱山,几乎是目不错睛盯着小苗大夫。小苗大夫长得水秀,白净,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雪花膏香气,可能今天晚上所有女孩子都擦了雪花膏,但小伙子们只觉得这种香气来自小苗大夫一个人。
当然,在看电影的人群里还有老沈太太,她坐在一把柳藤椅上,怀里抱着昏昏欲睡的大黑猫,兜里同样揣着香喷喷的炒瓜子。然而,不管老沈太太坐在哪,都好似空气一般,人们对她总是视而不见。被热热闹闹的人群忽略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滋味,想必又凄凉又落寞。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猛然醒悟到,并非红色草原的人有意冷淡老沈太太,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意愿。不过她的拒绝也没有让善良的红色草原人生气,配合就是了。
天,终于完全黑下来,一道光柱从放映机里射出,落在对面的白布上,场内立即静下来,所有喧哗声都被眼前那五颜六色的屏幕吸得一干二净。伴随影片中人物的说话声,嗑瓜子的轻微声从各个角落发出,还有那远处的几声狗吠,低沉的牛叫,都是这个沉静夜里不经意的划痕。
放映机嗡嗡地转动着,叙说着故事里那些人的命运,他们的悲欢离合与以假乱真的叹息。忽明忽暗的画面,使一张张观望的脸时而呈现,时而隐没。那是个格外晴朗的夜晚,月亮洁白如玉,星光满天,杨玉钟带着微微醉意,盯着光柱中飞舞的蚊虫,大概有几分困。对于一个看过数次的影片,他难免要厌倦。当坐在前排的人低头从屏幕前经过时,那道从屏幕上掠过的剪纸般的身影,反而让杨玉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打起精神,想从影子里揣测出是哪个熟悉的人来。
电影散场后,人们三三两两散去,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回到家后都不肯睡觉。东邻西舍或是隔着墙闲聊,或是聚在谁家的院子里乘凉。蚊子太多,勤快的人点起艾蒿。先是将几根干树枝点着,待火势烧旺,再割一捆艾蒿,压在上面,一股带着艾蒿奇异味道的浓烟缓缓升起,将蚊子熏得东躲西藏。人们围坐在火堆旁,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风常常改变那股浓烟的方向,人们为了自己不被烟熏到,只好一边唠着嗑,一边不断移动屁股底下的板凳。
那天晚上,大人们聊天的时候,我便独自坐在一旁。时有雪亮的旱闪,在寂静的天上一闪而逝,却没有雷声,因此这出现在晴朗夜色里的闪电,充满诡异,好似某个鬼魅的兵器。夜已经这样深,露水是不是就快落下来了。我见到过下雨,也见过下雪,却从来没见过露水怎样的从天而降。于是我仰起脸来,望向天空,望久了,天空好似旋转起来。依然感觉不到露水的凉意,只是望见这满天旋转的星斗,像无数颗精美的钻石在跳舞。记得童话里有个小孩曾经一颗又一颗数着星星,实不相瞒,那天晚上我也如此做过,但我数的是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