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鸭绿江》2016年第04期
栏目:小说
想办事,离开酒桌不行。
这事儿啊,感受最深的,可能要数南岸镇新寨村的支部书记陈家志。
陈家志40岁那年当选村书记。从1992年7月干到现在,这几十来年中国发生的变化,用任何夸张的词语来形容,都不会过分的。中国人由穷变富,由富致奢,尤其是在物质生活、思想观念、风俗习惯、生活环境,包括每个人的生活方式等等方面的变化,那啥,我不说大家都是过来人,用不着我再在这儿绕弯子了,新寨村就是典型!
这几天,村里都在传说一件事:陈书记在家里摆了一桌酒席,要请村里的一个人吃饭。
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莫说村里的人这么多年来,有谁获得过踏进陈家大院的殊荣,就是镇、市里来的那些个党政干部,进到新寨村扶贫帮困、视察慰问结束,陈书记也只是在江边岸畔的饭馆酒店,设个酒局算是尽了地主之谊。只有一次破例,陈书记的女儿结婚,市委某领导没赶上正日子的婚宴,陈书记在家里设酒局请了一回!从这事上,可以想见陈书记的架子,绝不可以用一个村支部书记的标杆来衡量对待的。
陈书记叱咤风云达20年之久,在南岸镇的37个村支书中坐上“老大”的交椅,绝不是浪得虚名。何况,长江、嘉陵江“两江交汇处”的新寨村土地面积有100平方公里,每年向镇里财政缴纳3个亿,是江城市名符其实的“第一村”!如今,陈书记的外孙都读中学了。那么是谁?获得进入陈家大院吃酒的殊荣呢?
新寨村五千多个男女老少,都在议论、猜测这事。为啥?陈书记非得设家宴来招待的这个人!现今,老百姓都晓得,家宴是主人待客的最高礼仪,某外国总统要是设家宴招待来访国的首脑,被招待的首脑和这个国家都会感受到老有面子了,新闻媒体还会受宠若惊或者洋洋得意地鼓噪好长时间。村民们知道,多年前,陈书记因胃出血住了一个月医院,有人说是喝酒弄的,有人又强调是因“钉子户”事件上火造成的。
这天,谜底总算揭开了,到陈书记家赴宴的人,就是当年的“钉子户”、现在是看护村里那个黄桷树码头的摆渡老头——魏瘸子!而且,魏瘸子是唯一的客人,另外的几位村干部,是陈书记叫去陪客的。
这事真让新寨村的全体老少猜测不透了。魏瘸子是村民们视线外的一个人,他“文革”期间从村里外出修路队里直接参军,1980年从云南转业回到南岸镇,被安排在国营屠宰场,他不喜欢那份工作便回到新寨村,干上了集体保管员。土地下户后村里考虑他在部队受过伤,村里给他安排在半公益半经营的黄桷树码头,靠在支流上摆渡为生,是江上唯一坚持手工摆渡的“船老板”。如今江上已有各式各样的豪华轮渡了,而且两江之上还修建了风格迥异的十多座跨江大桥。那年村里搞开发区,大搬迁时魏瘸子死活不挪窝,亏得市里工作组吴垣泽组长出面做工作,把村里的摆渡码头定为“村级文物”并由魏负责守护。魏瘸子将码头上荒弃的小屋改为住宅,每年农历三月初一、清明、七月半、中秋和春节这天午夜,魏瘸子都要在码头烧纸钱,有时还夹杂着他嘶哑的哭声,场面怪异。要不是他偶尔参与选举,他似已成了新寨村里“多余的人”!
村民们疑惑的是,从未出过一丁点差错的陈书记,设家宴招待这么一位无足轻重的人,他那威严的身躯和精明绝顶的脑子里想啥、为啥?当然,陈书记毕竟是当了二十年的村支书啦,他的深谋远虑另一层,村民们还是没有窥测透。
为这,村民们辩论了许久,才勉强把焦点集中在……莫不是因为每次村支部书记进行差额选举时,都是魏瘸子当陈书记的陪选人(老百姓叫陪上杀场)。现在陈书记要退下来了,设家宴对当了二十年的“陪选人”魏瘸子表示点心意?嗨嗨,群众的智慧不能低估呀,还真让村民们猜对了一半!
这天,在陈书记家的大圆桌边,村支部委员们一个个正襟危坐,神情凝重,似有无限顾虑又像刚缷下千斤重担。为啥这么说?你看他们个个上半身纹丝不动,下半身却如坐针毡,特别是双脚,不是使劲缠绕着,就是在地板上搓来揉去,有的索性脱去鞋子,如赤脚踩在烙铁上!端坐在圆桌正中位置的陈书记,不动声色地用余光观察这一切。菜上齐了,陈书记对着魏瘸子缓缓地说:
“今天,我在家里略备粗茶淡饭,薄酒一杯,专门宴请魏老板。都知道我是滴酒不沾的,那啥,我还把村里的全体支委请到家,来陪你喝酒……嗯,我是不沾酒的,就普洱茶代酒吧。其他的支委请端起酒杯,听我口令,起立,敬魏、魏老弟、魏组长一杯!”
魏瘸子有点儿不在状态。他恍惚地摸了摸自己的满头银发,然后站起来,两手捧酒杯同陈书记的茶杯撞了撞,再逐个同村支委们的酒杯碰了碰,仰起脖子就把一杯酒倒入嘴里。然后,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陈书记,又扫一眼墙上悬挂的那幅猛虎下山图。图的右边一幅字:“命由心造”,左边一幅字:“福自我求”。图下方的立柜上是一对沉香木雕刻的麒麟,分外耀眼。
陈书记感叹一声,摇了摇头,他巡视着眼前几个跟随自己多年的部下,唉,如今真是“老、中、青”三结合了。新寨村的福祉和未来,也许就系于在座的这几个人身上了!副书记兼村长施佩皎已五十岁,组织委员单子筱是外地来的上门女婿,宣传委员欧阳布明是退伍军人,两人都四十多也算正当年,可不了解村里情况,剩下三个支委男的刚三十就切除了一个肾,另两位女干部仅挂个虚名,家里老弱病残就够她们操劳的了。自己那个刚从国外回来的儿子,三十岁的陈应熊能否担当得起新寨村的掌门人呢?
陈书记拎起茅台酒,给身边的魏瘸子杯里斟满酒。他见桌上的气氛仍然凝重,同他此时期望的氛围不吻合,为了调动起大家的情绪,他不顾多年的矜持和绝对权威,先拿自己开涮。他夸张地盯着魏瘸子说:
“魏老弟,难为你陪了我这么多年的选举,我回回当选,你回回被打叉,没你的陪选,我上哪去找这么不忌讳的人啊!现在,你终于‘安全’了……你身上有一样我得不到的东西,真羡慕呀!”
陈书记的这番话,让满桌人惊讶,支委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不得要领,不解其意。陈书记见众人呈惊惶状,禁不住哈哈大笑,他指着魏瘸子的脑袋说:
“你们看,他满头白发,像不像个资深政治家?我呢,光秃秃的脑门,比咱村那科技园里的土豆都光溜!你们说是不是,上哪儿讲理去!”
“书记真会拿我来开涮,我这一头白毛乱糟糟的,哪敢与您那军事家……头型相比哦。您的书记头型,全村,不,全镇也就您这么一颗头型,是书记的标志。当年,村里搬迁我给您添过堵……您才是权威哩!我这头白毛乱哪……”魏瘸子一边说,一边注意支委们对他话的反应。他瞥见两个女支委面上露出不悦的表情,就不说了。他边说边把腰弯成了向陈书记鞠躬的样子。
“都是几十年的老哥们了,彼此开个玩笑……你听工作组领导的话,去看护文物,有大局意识呀!噫,他们几个支委从某些方面看,还达不到你的境界……喂,是在我家里吃饭哩,家宴,家宴就是轻松自在,不拘礼节嘛,又不是开支委会和民主生活会,放松,放开喝。”陈书记是老江湖,他见酒桌上气氛凝重,知道凡酒局开始都是先拘束,唯一办法,就是先灌每人三杯酒,气氛自然就活跃热烈起来了。
陈书记指着副书记施佩皎说:“你,带头先干三杯。杨伟虽然年轻,毕竟少了一个肾,他喝一瓶红酒就行了……我看组织委员你当桌长,宣传委员当监酒,两位女将负责斟酒。不过,你们四个杯子里的酒要同副书记一样多!”
施副书记站起,从陈书记手里接过茅台酒,朗声道:“既然下指示了,咱照办。我先来,第一杯敬书记,第二杯同魏瘸子一起干,第三杯大伙同饮!”说完,他招呼说:“再拿两个杯子,我斟上三杯,这叫连干三炮!”
陈书记的家里人端出一盒精美的酒杯,每人前面都加上两个。桌上每个人的前面都摆了三个酒杯,芬芳的茶水,甘甜的红酒,醇醪的白酒,颜色各异,琳琅满目,令人垂涎!陈书记端起一杯茶水,示意大家坐下。他说:
“我们今天不必拘礼,只是有一点要说清楚,站起敬酒坐到干。敬酒的人干杯,被敬的随意。男同志敬女同志,喝几杯由女同志说了算。但魏老弟敬酒,每人必须干,包括我的茶水,敬我几下我就喝几杯茶,不得推辞。嗯,先从我开始吧!”
陈书记站起来,手端茶杯,先敬魏瘸子。他望着眼前这个20年的陪选人,望着魏瘸子那满头银发——当年可是一头黑发呀。他心里格登一下,眼圈都红了。而且,这顿家宴的目的就是又要老魏做出牺牲,他愧疚之感油然而生。
看到陈书记敬自己酒,魏瘸子本来要站起,但被陈书记按住肩膀,动弹不得。他仰望身旁这位老支书那真诚的眼神,他忽然意识到两人除了选举坐一块儿,几乎没这么近距离说过话。这位把贫困的新寨村带入了“富强村”的人,如今也避免不了有人说三道四,但我自己绝不能落井下石。老魏想,陈书记真没公开算计过自己。想到两人如今都老了,老魏感到鼻子一酸,几乎泪下。还没等陈书记开口,他就把三杯白酒倒进嘴里。众人都察觉到了陈书记与魏瘸子刚才神态和情绪上的变化,内心亦是震动。陈书记也默默地把三杯茶干了。施副书记站起,他说:
“这下该我来了吧。宣传委员,你是监酒,注意有人光举杯不干哦!我看魏、魏文物,就按书记叫的魏组长吧,他刚灌进三杯白的,等他吃点菜。我先敬两位女将,你俩劳苦功高,全村女人占一半,就指望你俩去抟一块,真的,我服。陈书记也常夸你俩呢。所以,我先敬你俩吧!”
“施副书记,你这不是一枪二鸟,哦,不对!是一箭双雕,也不妥。反正,哪有一次敬两个人酒的?这不符合规矩。”宣传委员担负起监酒的职责,他示意其中一个女的坐下,另一个应战。
“我是妇女主任,老骥伏枥一把吧。”女委员甲站起,扭头对女委员乙说:“你们团干部属于未来,时间有的是……让我先来领受施村长照耀在我们妇女同志身上温暖的阳光吧!”女委员甲端起酒杯,轻轻地在施副书记杯子下沿一撞,仰头就连干三杯。
众人连声叫好。魏瘸子露出惊愕的神情。宣传委员抢过酒瓶,捏在手中径直地盯着施副书记,一副等待的表情。
“主任,你长了我们全村女同志的志气,你这套动作就叫‘扬眉剑出鞘’。”女委员乙一阵激动,胸部不住起伏,似已摆好迎战的态势。可她见到陈书记在观察桌上每个人的表现时,急忙又恢复镇静的姿态,显出一副波澜不惊的娴淑样。
施副书记见妇女主任没待他把话说完,就干净利索地干掉三杯,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言辞,只得悻悻然抿了一下嘴唇,锁着眉头把三杯喝了。
陈书记见状,指着桌长、办公室主任杨伟、监酒和女支委乙四个人笑了笑。他说:
“你们四个,也该喝一杯了。嗯,这是在我家里吃饭、喝酒,还真得尽地主之谊,我让犬子代表我陪你们吧。”陈书记话一停,一个打扮时尚的小伙子应声而出,走到大圆桌边,选在两个女支委的中间,站定。
两个女支委显然都认识这个潇洒英俊的小伙子,女支委乙好像更熟悉些,她朝小伙眯了一下眼睛,算是打过招呼。只有施佩皎副书记喊道:
“噫,几年不见,应熊长这么帅气了!老大,公子啥时由英国回来的?”
陈书记把手一挥,意思很明白,今天不是说他孩子的时候,今天的主题是宴请魏瘸子。施副书记会意地马上转变风向,话题一拐,嚷嚷道:
“陈公子敬酒,那还用说。四位,起来吧,公子代表陈老大敬酒,意义非同凡响,受用啰!”
陈应熊一派英国绅士风度。他随身带来一个敞口酒杯和一瓶拉菲酒,酒瓶往圆桌上轻轻一放,把自己的酒杯斟了约50克。他晃了晃酒杯,笑吟吟地望着监酒人,说:
“我到英格兰生活,转眼就10多年了。说苦,是假话,但每天都花天酒地也不可能。说实话,最苦的还是想家!一个人被人遗忘……那种寂寞是十分难受的!我是农村长大的孩子,虽然我们村享受土地政策全部农转非了,可骨子里我们还是农民。我这次回国,哦,是回家回村里,就不打算再走了。我要以我们新寨村为家,尽我所学,埋头创业,同大家一起把新寨村建设得更好,永葆南岸镇第一村的位置!”
陈应熊说完,端起那杯红酒,同桌长、监酒、杨伟和女支委乙四人的酒杯挨了一下,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朝他父亲扫一眼,就很绅士地把酒呷入嘴中。四人见状,无一人吱声,个个都把眼前的三杯酒干了。杨伟面前是斟得满满的一杯红酒,他觉得陈应熊喝这么点红酒,实在显得太女人了一点,他很想把陈应熊的杯子斟满,可还是犹豫一下便忍住了。
这时,陈书记站起,他叫组织委员斟酒,把桌上空酒杯全部斟满。他说:
“今天的主题别忘了,就是宴请我旁边的魏老弟。熊儿,你还得敬魏组长。喂,我说大家今后就叫他‘魏组长’吧,他负责守护村级文物‘黄桷树古码头’这些年,如今这个码头已引起文物局和电影电视制片人的注意,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