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干人在厂长郭运良、总工程师季克良等人的陪同下,参观了酒厂酿造的整个流程,在酒库里,每位客人品尝了一小口上百年的“茅台”原浆。啊哦!黄绿色的,粘稠、拉丝儿,入口很绵、很厚,酱香扑鼻四溢。琼浆玉液嘛!天宫里玉皇大帝请王母娘娘的酒宴上,喝的大概就是这种酒吧。我平生第一次近距离地和酒厂接触,第一次亲眼看着从偌大的酒坛里提取出这种神奇精华的液体来,并且亲口品尝。我突然产生一种认知感和幸福感:喔,酒应该是这样的。好酒应该是这样的。听郭厂长说,中午给来宾备有酒席,请大家开怀畅饮。这无疑给大家一个美好的期待。酒席设在酒厂的宴会厅,建筑并不宏伟,装潢也不豪华,在有些质朴的二楼,窗户是一排可以完全开启的棂式木扇。时值七月,赤水河旁的茅台镇湿热更甚,我们从北方去的客人,领略了茅台盛夏的滋味。郭厂长却说,没有绿色的赤水河,没有赤水河在茅台这儿甩出个坝子来,没有一年一度的坝子里的酷热,哪儿会有赛比黄金的茅台酒啊。他还说:得天独厚,这是天地造化啊。酒桌上放着三种茅台,一种是一斤装的“五星”、五十三度,再一种是一斤装的“凤凰”、五十三度,三一种是半斤装的“凤凰”、四十六度。郭厂长站起来,先将瓶上的商标一一撕破,然后再将瓶盖儿逐个旋开,他说,这是茅台人的习惯,瓶子只装一次酒,防止假冒。酒过三巡,宾主间便不再客气,尤其是好酒者,便可以随意选择地斟饮了。我对酒怀有情结,就对三种不同商标的酒,细细品味,企图找到其不同的奥妙所在。何士光和周明比较活跃,端着酒找各位碰杯。崔道怡当编辑几十年,为人为事谨慎谦虚,喝酒也彬彬有礼,谦让也不例外。从维熙仗义豪爽且善饮,往往一杯酒刚净就立刻补满,毫不客气。周克芹和叶楠属于慢饮者,不慌不忙,慢条斯理,举起杯对着灯光照照,微笑着互相比画一下,算是招呼,只喝酒不吭声。陆文夫是美食家,为人厚道,曾有人问他保养有什么秘诀,他回答说:抽烟喝酒不锻炼,可见他和酒的关系是多么亲密的了。这时,陆文夫对半斤装的“凤凰”找到了感觉,索性将酒瓶据为己有,自斟自饮,不管他人。谌容是酒中侠客,喝到酣处,竟将陆文夫拉出座位,站在窗户边上,边斟边饮边说话,像是久别的兄弟。看着两位赫赫有名的作家喝得高兴我也高兴,只是离窗户太近,窗扇又开着,怕有闪失,就在他俩和窗户之间,端着杯子站着陪他俩说话,同时也尽到了《人民文学》的责任。那天,我们到底喝了多少瓶茅台酒,已无从知晓。总之,作家们一个个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我自己也觉得脚步轻履,像踩了棉花。
二十几年过去了,周克芹离开了我们,陆文夫离开了我们,还有许多值得我们感念的作家离开了我们。已不年轻的我们还在,茅台厂掌门业已易人……“茅台”还是那个“茅台”,它宠辱不惊地和人间一道沧桑。“茅台”和《人民文学》的关系至今绵延,大概是从那时开始的?也未可知。
1989年的5月下旬,昆明宏达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郭友亮一行,就赞助《人民文学》创刊四十周年活动来京。郭友亮是一位极具传奇式人物,他和共和国同龄,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在“文革”特殊时期,为了吃口饱饭,竟然敢带着十几个哥们儿搞“黑包工”,被当时的政法机构判处死刑,曾陪绑死刑犯执行枪决。他调侃自己说:我是在活下一辈子的人了。这老兄喜欢文化人,更偏爱文人,于是就起了帮帮刘心武的念头。刘心武既然是《人民文学》的主编,那就帮《人民文学》好了。我作为总编室主任,代表《人民文学》在北京饭店和宏达初谈。待一切谈妥之后,我方在国际饭店设宴答谢,宏达方面还邀请了时任中国足球队的队长出席。我们很内行地点茅台酒:“凤凰”五十三度的。饭店电话说有,欣然应允。待一切就绪,刘心武也在路上了,我们围坐在桌子周围等待。我无意识地端起桌前的酒闻闻,很熟悉,酱香的,不错是茅台酒。然后不自觉地抿了一口含在嘴里,只觉一股馨香浸满口腔,然后慢慢咽下,余香仍在口腔,却有那么一丝的异样。
“咦,不对,好像是‘五星’的,不像是‘凤凰’。”我记忆中,这两种商标的茅台还是有些不同的,在那馨香的余味中,它具有一丝淡淡的不同,我小心地向副主编周明说。
周明先是端起杯嗅嗅,然后也抿一小口,也觉得不对。于是向店方提出了质疑。服务员信誓旦旦:我们是大饭店,这酒确实是茅台,绝不会有假的。我们说:我们没有说不是茅台,但不是我们所要的茅台。争执来去还是争不清楚,服务员索性把酒瓶子拿来以证明茅台是真的。
我们就哈哈大笑:“果然是‘五星’的,不是‘凤凰’的,我们点的是‘凤凰’商标的。”
热闹间,餐厅主管过来了,彬彬有礼地询问是怎么回事。服务员伶牙俐齿地辩解:“我的服务是按饭店规定做的,既然是茅台酒,就都是一样的。”对于我们的要求无能为力,也无可奈何。言外之意是我们在鸡蛋里头挑骨头。
我已经可以很自信地以行家的口吻告诉他了:“虽然都是茅台酒,牌子也一样,但商标不同口感就不同,这微妙的区别不是谁都能体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