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南》2018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惊蛰前一晚,野地里呼唤“小倩”的一粗一细声音响了大半夜。雨在后半夜下起来,起初漫不经心地敲打门楣上的铁皮檐,渐渐雨脚密起来,铺排出马蹄激踏的阵势。整座仓房只燃着一根三指粗的蜡烛,烛火被门缝里挤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在房顶地面落下层层叠叠斑驳的暗影。两股鼾声浮游在连绵的雨声之上,老韩醒来听了一阵,又睡沉了。
从深梦中跋涉出来的过程有点长,有一阵子他似乎神志浮游,望见天光一点点在放亮,虽然速度慢些,显然已过了平日起床的时辰,他的神志告诉依然迷睡的自己,莫被这雨水洗淋过的天色蒙骗了,可身子还是从梦里挣不出来。锁搭与铁门碰击的那一下,直戳进梦里来,让他的神志一个激灵,眼睛睁开了。他静静听了一刻,雨势不见小,鼾声却只有一股了。
流浪者13号大概就是在那个时辰走的。后来老韩在回答警察提问时,非常详细地描述了自己挣扎在梦境边缘的过程,以证明自己说辞的准确性。他做了大半辈子语文老师,言语的准确性是颇讲究的。
几个警察在惊蛰过去一周后出现。那天上午附近的湖边聚拢了不少人,那个喜欢去湖里寻找海昏国遗物的老迂头,从水底拖拽出的不是雕花石礅,也不是刻了篆字的砖块,而是一具被泡得肿胀变形的肉身。那肉身据说像极了水泡过的馒头,手指一碰就是一个窟窿,手腕处的骨头裸露出来,细白森森的。警车从“寄物居”前驶过没多久,远处就飘飘渺渺传来了哀嚎声,一粗一细。老韩叹口气,想来是小倩的爸爸和奶奶。寻找了这许多时日,两人的声音已经嘶哑,一层层削弱下去,焦虑却层层累积,直到这一刻爆发出来。
飘渺的两道声音,像两柄螺旋形锥子,直往老韩的耳膜钻。他寻思着警察大概会来“寄物居”,在心里仔细回忆了一番,又给儿子韩一含打了个电话。“您照实说,我最晚后天回。”韩一含显得平静。
警察在幸福新村转了大半日,临近傍晚走进了“寄物居”。分管这一带的片儿警老于对这里熟,同来的另外三位老韩不认识,他们踏进门都有些恍神。初来“寄物居”的人很少不被这屋内阵势惊到的。老韩有些抱歉地笑笑,领头的那位很快镇定了,老于介绍这是市刑侦支队的王队长。三人坐下,老韩将自己回忆起来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话间,另外两个警察散到满屋的器物中去了。隔着层层叠叠的物障,老韩瞟眼寻了几次,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流浪者13号?”王队长的眼睛眯缝一下,又睁开来。
老韩望望老于,这个说来话长,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说清楚。老于接过话头,“这是‘寄物居’的一个规矩,要说明白这个还得先说说‘寄物居’……”
这一聊天就挂了黑,沉沉的夜色遍布四野。老韩点燃蜡烛,两个警察拿着手机照明从屋子深处走出来,身后拖着重重的阴影。“你这仓库真大,旧厂房改造的?”
“可不,当年说招商引资建了一排厂房,一直荒着,前年我儿子寻谋画室,找来这里,就定下来。”
“里面啥都有啊!我还是小时候见过的炸米花机、缝纫机、樟木箱子、酿酒缸……比我岁数还大,有些恐怕是我奶奶、祖奶奶辈用过的……收集这些东西,很费了些工夫吧?”
烛影飘忽,老韩的笑容也有些飘忽。“不是收的,都是远远近近的人送来的……”
年轻警察还要问,王队长将话题拉回来,“村里还失踪了一个男孩,叫于雷,十三岁多,也是惊蛰那天不见的,你可看见过?”
“没见过。”老韩沉吟一下,仔细搜索记忆,“真没见过。”
“这几个人来,或是看见了,知会老于一声。”
送走四位警察,老韩热了中午剩的饭菜,咪了一小碗酒,将肚子填饱实了,坐在桌前听一阵收音机,又躺在床上打开手机听韩一含给下的折子戏。耳朵捕捉到一缕窸窣声,心想怕是要安灭鼠夹了,边将声量调小,仔细听来,又只听到了淅沥雨声。自惊蛰那天流浪者13号不见了,两天后流浪者7号也按规矩走了,此后都不见有人来留宿,这在平日也寻常,可有过和没有过到底不一样,阔大的仓房在一线程派唱腔里显得荒寂。
老韩将声量调到最大,手打拍子半眯起眼跟着吟唱。
谯楼上二更鼓声声送听,
父子们去采药未见回程。
对孤灯思远道心神不定,
不知他在荒山何处安身。
到三更真是个月明人静,
猛听得窗儿外似有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