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13年第02期
栏目:小说世界
深秋时节,北方大地呈现出一片耀眼的金黄色,这种颜色给人以丰收之后的满足和喜悦。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这种金黄色一褪,便是满目的萧瑟与苍凉,这是北方的一大特点,每到这个季节,总是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感伤。
杨春兰在窗前站立了很久,望着夜空中的繁星,似乎有了什么心事,于是用手机发出一条短信:“如果没有什么事,就早点过来。吻你。”
这是光明市人民政府的单身宿舍楼,就是家属不在身边的男女居住的地方。单身楼共三层,属于“文革”前的苏式建筑,在大片杨树的簇拥下,显得古朴而庄重,混杂着“文革”和欧式气息。尤其是破旧的红砖,在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更显示出一种历史的沧桑与自身的格调。
这座楼在“文革”期间是军代表的家属宿舍,所以人们习惯将这座单身楼称之为“军管楼”。
杨春兰和绍斌都住在这座单身楼里,楼的结构是长廊形状,中间有一个通向三层的楼梯,东西两边各有一个。绍斌住在最东头的二层,所以一般人们不走东头,因为他是本市的副市长,虽然邻里邻居,但大家总是觉得对副市长还是敬而远之,都怕弄一个溜须拍马的嫌疑。关键是,杨春兰住在最东头的一层,与绍副市长只有楼板之隔,加之东头的楼梯几乎无人上下,所以就成了他们之间私密的必经之路,在风雨岁月中,留下难以数计的脚印和急促的呼吸,以及相互的欲望。
“我还有事,不知道几点能处理完。你睡吧。晚安。”绍斌给杨春兰回了这样一条短信。
杨春兰不太甘心,继续短信追问:“这么晚了跟谁在工作?”
绍斌很快回复:“有突发事件正在现场处理。”
杨春兰感觉到绍斌的文字中透漏出一种不耐烦的感觉,看着苹果手机的屏幕不知是否继续。她抬头看了看窗外天空中的繁星,感觉到那些繁星的光此时正映照着她的眼睛,她感觉到自己的目光一定是空洞而苍白的。
杨春兰与绍斌之间的秘密往来已经很长时间了,他们这种偷情的保密程度达到无人所知。他们曾经为能达到这种高度的保密程度而偷乐并自豪。其实非常简单,总是绍斌在深更半夜或风黑夜高时下楼到杨春兰那里去,并且明确告诉杨春兰不许上楼到他的房间来。其实,绍斌是想占有一种主动权,他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出现一丝被动。
绍斌与杨春兰的关系是从他调到光明市任副市长开始的,绍斌有一次在市教育局调研,偶然看见了杨春兰,心为之一动。此后很多天,他发现自己有些神情恍惚,他知道为什么。于是找了一个理由让教育局局长,他的大学同学安排吃饭,并以浪漫的口气对局长说:“伙计,今天是周末,我们放松一下,把你们教育局的美女带上一两个过来。”以绍斌的经验判断,教育局长带来的女人,一定会是那一次他见到的那位,他隐隐感觉到,他们之间有缘。
剩下的事情自然是水到渠成,在酒桌上,绍斌从杨春兰躲闪的目光中清楚地感到,这个女人将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牢牢地拴在自己的心中,并为自己的生活增添丰富的色彩。绍斌还感觉到,这个女人守口如瓶,敢作敢当。重要的是,敢于两肋插刀,唯一的缺点就是贪婪。
一个月之后,绍斌将杨春兰调进市政府办公厅,杨春兰很快就住进了“军管楼”。而且,在绍斌的精心设计下,住在了自己的楼下。所有这一切,在阳光下显得非常自然,没有任何破绽,没有任何人能够想象什么。绍斌暗自为自己的聪明而自豪。他为自己在以后的生活中有这样一位美人陪同而暗自兴奋。事实证明,就在杨春兰住进“军管楼”的第二天晚上,绍副市长就钻进了杨春兰的被窝。同时,也是他感觉自己作为男人最完美的一夜,于是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对杨春兰好,让她成为自己的永远。
绍斌与杨春兰都是聪明人,聪明到如冰如雪的程度,无论在夜色中如何亲热,阳光下谁也看不出任何一丝破绽,他们总是不露声色,很多时候他们在楼道相遇,杨春兰总是小心翼翼地说:“绍市长好。”语言中透露一种胆怯、陌生和对上级领导的敬畏。这让绍斌感到一种踏实。
其实,绍斌在短信中所说的“突发事件”,不过就是输了一场球。但是,绍斌被这场球弄得心神不安,眼下他与一个叫东君的年轻人在工作之余几乎是形影不离,东君是市体育俱乐部的羽毛球教练,绍斌打球时,经常得到这位年轻人的指点。关键是,小伙子一表人才,准确地说,是一个少见的美男子。绍斌自己也知道,虽然自己是个男人,但同样喜欢这样的潇洒英俊的年轻男性。
绍斌是光明市的常务副市长,在市政府是有名的羽毛球高手。近些年来,市委市政府掀起健身运动,因为羽毛球的便捷,所以成为最受大家欢迎的一项运动。绍斌在中学和大学都打过羽毛球,自然是有些功夫,一个月下来,不但恢复了体力,球技也大有提高。还有,每天晚上出一身大汗,然后还有人给冲澡搓背,天天干净,还有那无尽的欢乐。他感到生活真的很美好,尽管是深秋时节,但心里却像春天一样,舒展而透彻,他也感觉到自己变得年轻而活泼。有时,远远看见杨春兰,身体立刻产生一种不由自主的冲动,他发现,身体的欲望与他的锻炼有直接的关系。
绍斌的羽毛球技艺在市政府大院是有口皆碑的。可是,就在这几天,他遇到一个高手,而且,这个高手不是别人,正是刚刚从中央党校学习归来的市委副书记刘佳信。那是晚饭之后,他与刘佳信经过一番激战彼此不分上下,后来他终于以一局之差败下阵来。他心里很是纳闷儿,这个刘佳信在中央党校只是学习了半年,感觉像换了个人似的,说话的口气和感觉变了,打球的技术明显提高。关键是,最后一局把他打得几乎没有一点反应。
绍斌这个人很看重这场球的胜负,他是一个好胜心极强的男人。
市委副书记刘佳信跟绍斌一样,属于酷爱羽毛球一类,刘佳信大学毕业一直在团省委工作,最近才调到市委做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不同的是,人家挂着市委副书记,从权力和位置上说,远在自己之上。
绍斌看得出,尽管刘佳信的羽毛球大有进步,但是,这家伙在打球上是野路子出身,缺少专业训练,这一点,也是绍斌小看他的地方。他总是认为刘佳信的羽毛球缺少技术含量,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值得自己去认真面对他。
相反,刘佳信对自己的球技充满自信,更重要的是,他在团省委工作的那些年,最了解失败者的内心状态。尤其是从绍斌黯淡的目光中,他看出了对方不悦的心理,自己自然感受到一个胜者的自豪和喜悦。虽然我的专业技术不如你,但是在球场上,决定胜负的不是动作和姿势是否优美,而是比分。比分决定一切。
以往,如果刘佳信赢他几局,他是不会在乎的,问题是刘佳信刚刚从中央党校回来就赢他一局,这意味着刘佳信的一切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赢了他最后的一局。绍斌有一种预感,一切将要发生变化。而且,是出乎他预料的。
人世间的许多事情非常奇怪,尤其是全市提倡健身运动以来,市政府大院里打羽毛球已经不再是单单的羽毛球,而是伴随了羽毛球之外的一些东西,那是一种谁也说不清但又能感觉得到的东西。球场上羽毛球飞来飞去,但胜负之后总是引来很多话题,很多人由此分析胜败原因,并扯出许多不相干的话题。话题自然转移到某人心理素质的强弱,甚至牵扯到工作的成败,还有职务和未来的前程等等。
绍斌发现,自从他输给市委副书记刘佳信之后,市政府大院的议论似乎一下子没有了,很多人的表情变得复杂而难以琢磨。他清楚,自己的王牌羽毛球位置开始摇动,接下来是那种连锁反应,这一点,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更重要的是,他输了一局羽毛球之后,还影响到他与刘佳信之间的关系。
杨春兰三十出头,至今未婚,以前在县教育局工作,就是因为人长得端庄秀丽,被前任局长调进市教育局。大概是前任教育局长也有什么想法吧,可惜的是,在一次接待省教育厅的晚宴上被喝得永远坐在了轮椅上,再也不可能惦记他调来的这位美人了。杨春兰性情高傲,目光中拉开了与所有人的距离。所以在爱情和婚姻的问题上一拖再拖,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漂亮姑娘,怎么到了三十岁还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绍斌从小就有一个愿望,在自己未来的人生道路上遇见一个眉目清秀的美丽姑娘。并且,这位美丽的姑娘真切而虚幻,笑容中流露着感伤……这种感觉总是让他千般恍惚万般依恋。这个愿望从小学开始,一直伴随他读完中学、大学,还伴随他走上工作岗位,直到他当选为光明市的常务副市长,这个愿望依然在伴随着他。当年在他谈恋爱时,他就是用这样的标准进行挑选的。可是,病重的父亲在病床上受到一个相貌平平的医生的特殊关照,老人看中了这位年轻女医生,凭着自己以前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让秘书找到院长,说出了自己的心愿。很多时候,事情真的是非常简单,绍斌考虑到父亲的身体,不愿意为这事再让老人不安,于是忍受委屈完成了父亲的心愿。他和那位相貌平平的女医生简单举行了婚礼。最让绍斌难受的是,女医生的相貌与他从小愿望中的女人相差甚远,简直是天地之别。这让绍斌一下子失去了对生活的乐趣。很多时候,他看不到生活的未来在哪里。倒是这位杨春兰,让他找回了幼时的梦想。他对生活的信心与希望在杨春兰身上被重新找到。
绍斌一到市政府上班,就被政府办公厅安排到“军管楼”二层的一个套间里,虽然是个老房子,但经过重新装修之后,应有尽有,这个老房子还真不错,有一种冬暖夏凉的感觉。有一天,市政府办公厅王主任给绍斌拿来一个信封,里面装着本市一家宾馆的房间房卡,对绍斌说:“绍副市长,你居住的‘军管楼’实在太老了,我们为您安排了本市的一家宾馆,那里居住吃喝方便,前几任单身的副市长都是这样安排的。”
绍斌的脑子里一下子闪过杨春兰,不假思索地从王主任的手中接过装有房卡的信封不以为然地扔到桌子上,然后对王主任说:“以后再说吧。”
其实,绍斌一次也没有带杨春兰去过,他自己也一次没有去过。这期间,光明市一家私人房地产公司的岳老板为他在开发区高档花园安排了一套房间,大概有二百多平米,装潢得十分洋气。绍斌很喜欢这个私密空间,但他从长远考虑,一次也没有带杨春兰去过,关键是,他自己也极少去的,生怕一些生活上的细小事情影响或耽误了前程。
他喜欢和杨春兰在她的房间里过夜,虽然杨春兰在他的楼下,但只有一间房,简单、干净、神秘,关键是,房间里充满了女人的气息,让他在这个并不起眼的房间里勾起许多往事的回忆。每每这个时候,他总是有一种重返少年时代的感觉,枯燥、干涩热烈的时光之快乐地跳跃。很多时候,他悄悄来到杨春兰的房间并不是具体要做什么,而是躺在床上陷入一种深深的回忆……
自从绍斌输给刘佳信那场球之后,他的情绪一下子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整个人像大病了一场似的,每天无精打采,丢了魂儿似的。以至于杨春兰每次对他发出深情的召唤,他总是鬼使神差一般。他也在想,不能总是这样,一个堂堂的常务副市长心胸这么狭窄有失身份。
他知道,自己是咽不下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