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5年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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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雷双虎叔叔吗?一个怯怯的声音在我的背后响起。
那时候我正准备开门,钥匙还插在锁孔里。我转头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十八九岁的模样,背着一个式样陈旧的白色双肩包。
我就是雷双虎,你是?我有些惊愕地问。
女孩理了理被汗水沾住的那一绺头发,突然露出笑脸来,呀,雷叔,你认不出我来了?我是陆小萍啊,就是你拍的片子里的那个陆小萍。她冲上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不停地摇晃着,我总算把你给找着了,我找得好苦哇……
她的语速很快,叽里咕噜地说着,虽然我听不清楚,但大概意思我懂。
你是陆小萍?我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竭力要把那个梳着羊角辫,茫然无措的大眼睛紧紧盯住你不放的女孩从脑隙里挤出来。
你——还——好——吗?我困难地问。
不好!雷叔,你救救我!陆小萍突然给我跪下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开了门,把陆小萍拉进了家里。
陆小萍号啕大哭,边哭边说着一路上找我的艰难。
……我从家里出发,一直往南走,我只知道你在杭州,可到底在哪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把你留给我们的地址弄丢了……我就一个一个地问,我想你会拍片子,我就去电视台找,可别人说你早就离开了。我后来又到文化局找,别人也不清楚,后来有个人告诉我你的地址,我就找来了……俺村里的人都说让我找你,我把屋都卖了……
我爸爸,你是看着死的;我妈妈,你也是看着死的。你拍片后,我两个双胞胎弟弟也不行了。去年春上,我的小妹妹也走了……雷叔,你一定得帮帮我,我没有什么亲人了,你就是我的亲人了……
你说过的,要我以后碰到困难就找你,你对我爸说,你会好好照顾我的……陆小萍伏在沙发扶手上,泣不成声,瘦弱的双肩耸动得像惊涛中的小舢板。那凄凉味很重的哭声,水一样在客厅里流来流去。
我浑身一激灵,又一次看着她,她还在肆无忌惮地哭着,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回家以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陆小萍,你留下来吧。我轻轻地说。
我萌发拍摄《生命》这部纪录片的念头,纯粹是一个意外。我的一个朋友到了弥留之际,我到医院去看望他。他只有四十多岁,正在人生的黄金季节,可他要走了。生命就是这样无常。站在他的病床边,他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伤心欲绝,相反,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满足。
幸亏……幸亏只是我一个人得这病,我的家里人都是健康的,要是像我隔壁病房的那个陆宝法,那就惨了,全家六口人,染上了五个!他气喘吁吁地说。
看他说话的那个累劲,我要他休息。他摇摇头,双虎,你就让我说说吧,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隔壁那个宝法,惨啦,最小的孩子只有四岁多,也得这个病!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
一个生命以天为计的人,居然还认为自己比别人幸福。那么,这个别人是怎样的?我不忍心看瘦得皮包骨头的朋友继续说下去,于是找借口说,让我瞧瞧那个叫宝法的。说完,我就跑到隔壁去了。
本来我丝毫没有做片子的想法,我只是想看个稀奇而已。但一走进去,我就被眼前的情景给惊呆了,一个护士正在给一个看上去最多不超过五岁的女孩抽血样。她伏在床上,手里紧紧捏着一个麻饼,那麻饼被咬去了三分之一,她垂着手。针头一进去,她就号啕大哭,等抽好了血样,针头一出来,她又破涕为笑,津津有味地啃嚼着麻饼。她的父母,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连看也不看小女孩一眼,他们一个蜷缩在床上,失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一个则摆弄着地上的一些杂物。护士看我一眼,以为我是探病的人,便说一句,不要抽烟哦,就出去了。
那个男的我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他警惕地问,你找谁?
我说找你聊聊,是我朋友要我过来的。我朝隔壁努了努嘴。
哦,你说是老杭,他活不过这个月的。他平静地说。
情况怎么样?我问。
我们?宝法说,迟早的事,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也许半年,也许一年,谁说得清呢?
我肯定走在他前面。躺在床上的女人突然插嘴说,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肉,脸颊就这么凹下去,那本来就很高的颧骨越发突出了。看上去有些阴森森的味道。
放屁,要走也是我走在你前面。想让我替你收尸,你没这个好福气!陆宝法的声音陡然提高上去,他龇牙咧嘴地骂着。
女人没声响了,但一会儿,她就跪在床上,双手合起,朝着东南方向念念有词。在这过程中,她不停地咳嗽着,好像喉咙口让什么堵住了似的。
怎么得的病?我摸出烟,递一支给陆宝法。
陆宝法又一次警惕地瞄了一眼,接过了,但不抽,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收起来了。我想到护士的叮嘱,将烟重新塞回袋里。
我老婆生孩子,因为是双胞胎,人虚,医生说要输点血,输了,就得这个病了,后来一验,说是我那双胞胎儿子也感染了。我么?医生说是同房同出来的。妈了个×,杀千刀的病啊,把我害惨了!他起先是平平淡淡说着的,但后来说着说着,他的情绪就恶劣起来。他掏出那支我递给他的烟,点燃后,一口就吸去了大半。我操他妈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