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是在宾馆的一间装修得十分豪华的单间里。一张硕大的圆桌中央，盛开着一簇绚丽的假花，用餐巾叠出来的各式造型围了一圈，每把红绒面椅子都显得很有气派。刘依然也习惯了这种场面，一看李大中坐下了，也一屁股坐下了。别人说，不行不行，你得坐这儿，指的是李大中旁边。她只好又挪到李大中身旁的座位。她刚坐下，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忽然出现在面前，十分热情地说：“刘记者，听说你来了，也没来得及去看你，挺好的？”
李大中一边往腰带上掖餐巾，一边说，“办公室副主任，黄主任。”
“你好！”刘依然忙站起身，见黄主任头发盘得老高，耳垂儿上晃荡着两只铜钱大的圈儿，上下眼线都画得十分夸张，嘴唇抹得贼红，胸前低领处还挤出了深度很大的乳沟。她扭着身子自下而上看着刘依然说：“刘记者你真是大名鼎鼎呀，我今天出去办事了，要不说啥我也要和周龙一块儿去接你，我一回来就听说了，哎呀妈呀，他们跟我说刘记者那叫有气质……”
刘依然让她说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既不敢上看那张快速翕动的红嘴唇，也不敢下看那道颤颤的乳沟，心想这个办公室里怎么什么样的主任都有哇，周龙显得那么有教养，这个怎么就整个一个阿庆嫂呀！
李大中说：“行了，坐下吧！”黄副主任立即就像关上的电视，声像全无，蔫儿蔫儿地坐在了刘依然旁边。
酒桌上，刘依然再次领略到了李大中的威严。几乎是他动筷子大家就动筷子，他一说话大家就放下筷子，弄得刘依然很不自在。幸亏有人说了几个政治色彩很强的黄段子，大家一笑，气氛才轻松起来。
因为刘依然不喝酒，所以晚餐倒没拖多长时间就结束了。接下来有人建议玩卡拉OK。刘依然忙说不会。这话半真半假，主要是她最讨厌在吃完饭时杯盘狼藉地玩卡拉OK了，那油腻腻的嘴巴和醉醺醺的调子让她觉得是在发泄，是在撒野。那个黄副主任倒还有点眼力见儿，说刘记者一定喜欢跳舞，看她那身材。刘依然这回没吭声。她照样讨厌饭后和满嘴酒气的人靠近。可她不好再说不会，让一屋子的人扫兴。看得出，这些人都憋着好好折腾这一晚上呢。李大中见刘依然没反对，手一挥，“走，跳舞去！”于是，一屋子人又移师到另一间装饰得富丽豪华的大厅里。
大厅的灯光很暗，前面有个带卡拉OK的小舞台，中间有一小块圆形舞池，两边幔帐后面是一张张小桌，各拥着三四把沙发。很快，有小姐在每张小桌上都燃起一支小红蜡烛，还摆上了水果和饮料。
已经有人在唱卡拉OK，大屏幕上是穿着三点式的女人在搔首弄姿。见李大中进来了，唱卡拉OK的人马上自觉地退了下去。大家落座后，有一个人走到小舞台举着话筒说：“各位来宾，今天晚上光临我们春光夜总会的不但有我们日理万机的李总，还有专程从北京来的刘依然小姐，让我们对各位嘉宾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
昏暗处响起了掌声。
“大家都知道，近年来我们昊天集团超常规跨越式发展，不但誉满全国，还走向了世界，无论是生产还是经营，无论是科研还是上项目，可以说到处都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昊天集团上下，无论是干部还是职工，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清楚地知道这样大好的改革形势是谁给我们带来的，是我们敬爱的李总！李总常常教导我们……”
“行了行了，陈糜子烂谷子老叨叨啥？”李大中喝了一句。
台上的人马上说：“好，那就让我们沐浴着改革春风尽情地唱吧，跳吧！愿各位在这里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
掌声和音乐都响起来了。刘依然突然紧张起来，她怕李大中会来请她跳舞。刚才李大中喝了不少酒，她已经闻到他的满身酒气。幸好，这时有好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拥过来请李大中。李大中笑着被拉走了。刘依然刚刚舒口气，周龙突然出现在面前。
“请你跳个舞，行吗？”
刘依然这才想起来，刚才在宴席上没看到他，就问：“你刚才在哪儿？”
“我在忙别的事情。”
“你喝酒了吗？”
周龙在昏暗中笑了一下，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轻声说：“来吧！”
刘依然和周龙一起走到舞池中央，周龙的右手轻轻点在刘依然的背上，两人随着音乐一起动起来。
刘依然感觉出，周龙身上不但没有一点酒气，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好像是一种茶叶味。周龙问她：“喜欢跳舞吗？”刘依然老老实实地回答：“要看舞伴。”周龙一笑，不再问什么，迅速地拥着她转进了跳舞的人群中。
刘依然很快明白了周龙为什么显得如此自信。他是个跳舞的行家，或者说是那种马上就能获得对方好感和信任的舞伴。他的姿态十分标准，而且因标准变得十分善解人意。刘依然想旋转的时候，他的手已经使上劲儿了，她想停下来时，他的手已经稳稳地扶住了她。周龙显然也很欣赏刘依然的舞姿，很快调整了两个人的重心，尽量地在自己的怀抱中为她创造出让她展现舞姿的空间。
女性在跳舞时最佳心境就是放心地把自己完全交给对方。刘依然此时正是这种心境。
“你们经常跳吗？”刘依然问。
“不，平时忙得要死，哪里有时间？都是公司来客人，需要时才陪一陪。”
她扬起脸看着周龙，而他也正在注视着她。刘依然透过忽明忽暗的灯光看到了周龙线条成熟的面孔。她发现，当他目光低垂时，眼睑上就会出现漂亮的双弧。当他目光抬起时，漂亮的双弧又藏到里面去了。她的心突然一颤，心说，我靠！这对漂亮的双眼皮长在一张成熟男人的脸上，真他妈成了点睛之笔了！她想起别人说过的一句话：你若能欣赏到一种男性的成熟美，你就是女人了。
她情不自禁地说：“我今晚真幸运！”
“你说什么？”
她知道自己的脸在红，但她并不觉得难为情。她笑道：“我说你跳得很好。”
“哪里，你跳得才好，很有范儿！你看周围的女孩子都在看你！”
刘依然向周围看了一眼，“我怎么觉得她们是在看你？”
周龙笑着说：“大概是在看我们两个吧！”
刘依然感觉有点陶醉了。她希望今晚周龙哪也别去，就陪自己跳，这才算是“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
没想到一曲跳完，却再也找不到周龙的身影了。
刘依然失望至极，借口上卫生间，回来后就躲到帷幔后面的暗处喝冷饮。她看见李大中和黄副主任在跳。两人的下半截紧紧地贴在一起，看得刘依然都不好意思。那黄副主任嚼着口香糖，一副若无其事、目中无人的样子，随着李大中左一下右一下地晃动。刘依然猜这两个人一定经常在一起跳，不然怎么会“晃”得如此得心应手？
直到舞会散了，周龙也没再出现。刘依然悻悻地回到房间，发了一会儿愣，就脱衣服洗澡。正洗着，忽然好像电话响了。她跨出浴盆，拉开卫生间的门一听，真是电话在响。她拉过一条浴巾往身上一围，光着脚跑过去拿起了电话。
“喂？”
“喂！”
刘依然心中一颤，嘴上却问：“哪位呀？”
“周龙。”
“周主任你好。刚才怎么你一眨眼就没影儿了？”
“我还有别的事情。你在干吗？”
“看电视呢！”
“打扰你了，我是想跟你说一下明天的安排。明天上午你还可以和老板再谈一谈，看看还有什么要问的，下午到车间看一看，或者安排你和几位在家的副总谈一谈。你看你还想找其他什么人谈？”
刘依然想了想：“暂时没有。”
“你还有什么要求，包括个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的任务就是全力配合好你，你别客气，任务完成得不好老板要找我算账的。”
“我不客气，有想法肯定会提出来的。”
“那好，我就不打扰了，明天早上见，晚安！”
刘依然放下电话，光着身子跑回浴室，重新钻进热腾腾的水柱中。热水马上涂满了她的全身，她顿时暖和得打了个哆嗦。她扭动着身子让热水集中冲击身体的某一部位，心里却被一股暖流搅乱了。就在那昏暗的灯光中，她突然被周龙身上的一种气质打动了，那是一种含而不露、善解人意的成熟男人的气质。她骂自己：怎么搞的，就和他跳了一支曲子就魂不守舍了？想想也不是，其实从一下飞机看到他，不，从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她就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了，只不过自己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周龙这个人的魅力！她知道自己是在拿周龙和马杰比，虽然这种比较既不道德又是徒劳的，但她还是挺享受这种比较的。
不过刘依然毕竟不是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在一阵意乱情迷之后，又很快调转了念头。周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这和你刘依然又有什么关系呢？两个人只不过是大海中的两条鱼，偶尔遇上了，顶多就是相互吸引，多看上两眼，过两天离开这儿，鱼儿就各自游开了。再说了，周龙能吸引你，也同样能吸引别人。李大中不就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一定要把他放在这个岗位上的吗？说不定，说不定这就是李大中使的“美男计”呢！
洗完了出来，刚穿上衣服，电话又响了。刘依然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不安分起来。她接起来，轻声“喂”了一声。
对方是个男的，劈头就问：“请问你是北京来的记者吗？”
“我是，有事吗？”她连忙调整了自己的语气。
对方又问：“请问你是来采访李大中的吗？”
“有这个内容，你有事吗？”
对方停了一下，说：“希望你能深入采访！”
“我当然要深入采访，请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只想提醒你一句：李大中这人很不地道，他利用国企改制的机会行贿受贿，排斥异己，把企业变成他私人的了，工人们都成了他的长工，谁不服从就让谁下岗回家。还有，今晚你肯定见到一个叫黄兰的女的，那是人家的老婆，现在成了他的情妇。还有，建议你看看我们这里的黄泉路上十三陵！”
“什么路？”刘依然追问一句。
“黄泉路！”对方一字一句地。
“在哪儿？”
“你只要问昊天的职工，都知道！”
“请问你是谁？能告诉我吗？”
对方停了一下，“叭”地挂了。
刘依然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天哪，闹不好李大中真给她使了“美男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