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4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这就去?”
“这就去!”
“没考虑的?”
“没考虑的!”
还想说点什么,可一听儿子那冰冷果断的语气,根旺只得打住话头。
儿子今天穿戴打扮得令他有些目旋,单是那套笔挺的西装,就足够他瞠目结舌的。五百多块哩,要是拿来买谷子能买多少担呀?小山样的一堆。当然,票子是儿子一个汗珠儿摔八瓣挣下的,做老子的再古板也不会在穿戴的小事情上过于计较。只是,现在还远不是摆阔的时候。一切都还在人家手心里攥着,炫耀很了绝不是你的好彩头。可这样的话辉子偏偏听不进去,硬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就拿眼下来讲吧,要是搁在以往他敢这样目中无人?老子咳声嗽,就不敢迈半步!如今不行啦。昨晚上好话歹话说了一大堆,全对着山墙白说了,屁劲不管。
在房门口呆立了好半天,见儿子仍无搭理的意思,根旺只得怅怅地走开,转身进了牛屋。腿沉,背也沉,简直立不起来了。唉,真是儿大不由娘啊。辉子啊辉子,怎么就不解为父的一片苦心呢?干嘛非要等到碰得头破血流了,才肯回过头来承认老子的话是对的呢?到那时后悔可就晚了。好比一块通灵宝玉,摔碎了,就永远无法复旧如初了。咱家还经受得起那样的打击吗?
等根旺颤巍巍地把牛牵出牛屋,辉子也已打扮停当,吹着口哨从房间踱了出来。朝院中央那么一站,整座老院顿时显出一派鲜亮!根旺低下脑袋,简直有些不敢睁眼了。
此刻的辉子情绪异常饱满,举起双臂伸伸腰,两条肌肉绷紧的大腿不由自主地轻轻摆动起来。要是有曲子有女人,非转它几圈子不可!什么快三慢三霹雳迪斯科,说来玄乎玩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儿。谁说乡巴佬缺乏艺术气质?稍事打扮朝舞池里一戳,照样五官生辉,令妞儿们眼热心跳!只可惜乡下暂时还没那个消遣的地方,不然今天老子就露上一手叫他们瞧瞧!再次将周身打量一遭,辉子真想亮起嗓子好好地吼上几句。
“是不是请一顿?”打儿子面前走过,根旺犹豫了一番,这才怯怯地问。
“请谁?不请!”辉子一摆大手,态度很坚决地回答。
“别人办事都要请的。”根旺嗫嚅道。
“管人家做什么?他们又不叫辉子。”
根旺很想反问一句“你辉子有什么资格搞特殊”,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儿子的脸色不大好看哩。唉,这是哪门子的事呀?自己何时学会了看儿子的脸色行事来着?这么一想,手中那根软嘟嘟的牛绳儿便蛇样地滑到了地上。实在把握不住啊!儿子究竟会说出什么反击的话、做出什么过格的事体来?就说承包果园的事吧,一直都是儿子自作主张办下的。直到昨天晚上,才随随便便地告诉了他。说承包的事谈妥了,明天就签合同。仅此而已,再也没了别的言辞。好像他根本就不是他父亲,而只是一个雇来的老长工。唉,如今的年轻人哟……
根旺十分沮丧,抱着脑袋蹲下去就起不来了。那牛儿见主人没了走的意思,便也紧挨着屁股后面卧下,两眼愣愣地盯着主人的驼背看。
其实,父亲的一片苦心辉子很明白。老人家什么都好,就是天生一副鼠胆儿,掉片树叶也怕砸破脑壳子。其结果又如何呢?窝窝囊囊活了大半辈子,除去这两间茅屋什么也没能留下。可他辉子则不同,偏要混出个人模人样儿来!两年前只身跑到外面去打工,为的就是挣点票子,给今天的事业打下基石。父亲昨晚唠叨了那么多,用意无非一个,就是要他彻底放弃承包果园的打算。而这,则是他断然不能接受的。
但此刻,面对着双手抱头蹲伏在地上的父亲,辉子的心禁不住涌上了一股悲酸。一望见父亲的驼背,他就想哭。辉子赶忙呈上烟,也陪着蹲下了。
根旺懒懒地接过烟,没抬头,跟往常一样将过滤嘴儿拧掉,然后才点燃大口大口地吞吐,烟雾腾得凶,不一会儿就将那张胡子拉碴的老脸给整个儿笼罩起来。
旁边的辉子被那烟雾实在堵得慌,猛然站起,恼道:“怕,怕!你到底怕谁呀?”
“还用问吗?在老槐树,还有哪个能狠过村长的?”根旺抬眼望着儿子,握烟的手抖得厉害。
辉子冷冷一笑,道:“你说村长呀,我还以为是谁哩。”
“村长那人,小瞧不得的。”
“你也不晓得想想,我辉子哪样比他差?”
“人家是一村之长,这你就比不了。”
“村长算个屌?呸!”
狠啐了一口,辉子便抱起胳膊去瞅院子栉树顶上的那只鸟,不再搭理父亲了。老头子为人过于软弱,连身上的骨头也软得承受不了一点儿重压。难怪那背驼得这样厉害!
“我的事,你少管!”撂下这句话,辉子就一脚跨出院门,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