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1年第09期
栏目:中篇撷英
这些天,老富每天从被窝里一钻出来,就会站到街头的大柳树下,一直站到太阳将西边的天际烧出一个橘红的洞。算一算,这已是他第十六天站在大柳树下了,没错,他在等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开三轮车进村卖东西的女人。卖东西的女人已经半个月没露面了,这情况以往可是从没有出现过,以往,她每隔三天就会来一趟。
眼看这一天又要结束,老富望着那个橘红的洞,真想跳进去烧死算了。可他还是不相信女人真就连个话都没有就不来了,不说别的,就冲他这一年买了她那么多东西,她也得进村打个照面吧。刚刚,村长老甘领着小皮从他眼皮底下经过时,摇摇头说:“老富你还等啥等,你这叫剃头挑子一头热,再等也没用。”再看小皮那东西,平日里见了他一个劲儿地摇尾巴,这会儿竟也翻脸不认人,汪汪汪地冲着他咬。老富不管这些,心说还是再等一等吧,他怕自己前脚一走,女人后脚就来了。他倔巴巴地立在大柳树下,把自己也站成了一棵树,一棵脱光了叶片的老头杨。树上的灰麻雀看不下去了,喳喳喳地劝他:“老富你还等啥等,还不如回去喝烧酒呢。”老富给吵得烦了,一挥手,麻雀们轰地在树头上炸开了。脚下的红蚂蚁也吱吱吱地劝他:“老富你还等啥等,人家早把你忘啦。”老富又一脚踩下去,蚂蚁们乱了队形,四散而逃了。
不知啥时候,村口那边传来了“突突突”的声音。
老富的眼睛一下亮了。
树上的灰麻雀立刻欢呼起来:“来啦来啦,卖东西的女人来啦,老富你赶紧去迎吧。”脚下的红蚂蚁也吱吱吱地叫起来,“来啦来啦,老富你爱见的人来啦,赶紧去接吧。”也不知这些个小东西啥时又回来的。三轮车离着他越来越近,都能看到红彤彤的车头了,车越近,老富听见自己的心跳得越欢,简直是要撞破胸膛蹦出来了。他不知道女人把车开过来时,自己该说些啥,说你这半个月哪去了,不知道我在等你吗;说你的店到底开业了没,要是开了业,不打个招呼就不够意思了;说你不会是生病了吧,每天走村串巷的,谁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呀。不,老富突然又摇摇头,还是啥都不要说,只管买她的东西就是了,买了东西她就会高兴,一高兴说不准每天都会来了。
可当车开过来时,老富发现坐在驾驶室的是个男的——车还是那挂车,人却不是那个人了。老富心一下跌进了冰窖,咋会这样呢?卖东西的女人咋没来,来的反倒是他男人呢?老富有点想躲了,不知为啥,见了这个人,他总觉得心里有点发虚,好像他和卖东西的女人真有啥猫腻。他见过这个人一次,那一次卖东西的女人生了病,这个人就开着三轮车来了。莫非,她这几天又生病了?等这个人把车熄了火,木桶似地骨碌出来,老富嘴里冷不防冒出了一句:“你,你咋来了?”
“我咋来了?我咋就不能来?”这个人说话的声调跟他的眉眼一样,凶巴巴的。
老富心里也不服软,凶啥凶,哪有你这么卖东西的?你这不像个卖东西的,倒像是北庙墙上画的勾魂鬼,哗哗哗地抖着铁链索命来了。老富想躲开这个男人了,他一扭身,朝着自家巷子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唠叨:“你算啥卖东西的,也不跟你女人学几招,待人和气点不行吗?”没走两步,老富听得这个人冲着他的后背喊:“那人,你,回来!”老富就又转过身来,转过身时他心里又咯噔了一下,莫非,这个人晓得我爱见上他女人了?要不他会这么凶?本来,老富心里就没个着落,给他这一喊,更有些心虚了。他一低头,就又看到了那群红蚂蚁,蚂蚁们吱吱吱叫着给他助威:“甭怕,老富你怕他个毬呀,你又没碰他女人一下,你一下都没碰,就是勾魂鬼来了也不怕。”
老富就挺起了腰杆:“你喊我?”
“喊的就是你!”这个人点点头,“你就是那个甘、甘老富吧?”
“咋啦?”老富心又一沉,“我、我就是甘老富。”
“你说咋啦?我老婆心肠好,说你是我们的老顾客了,后天我们就要开业,让我去给你送点货。”这个人眼瞪得像俩火药丸,“咋,我喊错啦?”
“送货,她让你给我送货?”老富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卖东西的女人一直惦记着他呢。她这些天还不知有多忙呢,可还是惦记着他,打发男人给他送来了货。就冲这个,老富也觉得他这些天没白等,等得值!假如听了老甘的劝回去了,假如听了灰麻雀的劝回去了,假如听了红蚂蚁的劝回去了,他又怎么能知道女人还惦记着他?想到这,老富脸上就有了笑:“你们要开业了?”
“咋,不能开?”这个人还那么凶巴巴的,“咋,开个业还得你批准?”
老富觉得他的好心情一下子又给败坏了,本想顶呛这个人几句,可一想到卖东西的女人,心就软成了块豆腐。他努力冲这个人笑笑:“来,让我看看你都拉来些啥?”车上没多少货了,也没啥新鲜货,无非还是些烟酒糖果牙膏卫生纸什么的。但老富还是耐着性子翻看,翻看了老半天,好像就没有他想要的东西。这些东西,卖东西的女人来一回,他就会存下不少,根本就用不了。
“翻啥翻?两只手鸡爪似的翻啥翻?”这个人伸手护住了车上的东西,“翻坏了你赔得起吗?”
“买东西你不让我翻看啊,不翻看我咋买?”
“看你也不像个买东西的,装啥装。”
“我咋不像个买东西的了,啊?”老富心里火得厉害,想都没想就冒出句话来,“你听好了,你这些东西我都要了。”
“你说啥?我车上的东西你都要?”这个人脸上立刻有了笑。
“要,都要!”老富听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发抖。
“好啊,老哥你这才像个买东西的。怪不得我老婆常夸你,说甭看人家是个羊倌,可人家有钱着呢,啥东西一买就是一大堆,杀货。今天我算开了眼,老哥你就是杀货,买东西痛快。”这个人脸上的笑都快溢出来了。
老富原以为这个人不会笑,没想到他却笑了,笑了也就笑了,没想到他还说了一大堆软话。假如这个人不笑,也不说软话,老富可能会敬他几分,可这个人偏偏笑了,又偏偏说了软话,这就让他打心眼里瞧不起了。
老富就又回了一句:“你听着,我不光买你的东西,还要送你个花篮。”这个人好像没听懂,傻愣愣地看着他。
“看啥看,我有啥好看的?后天,后天你们的店不是要开业了吗?我去送个大花篮。”老富大领导似地拍了拍这个人的肩头。
“你说啥?”这个人还是那么傻愣愣的,“老哥你说要庆贺我的店开业,要送我们个花篮?”
“那是。”老富点点头。
“太好了,一言为定。”这个人边说边给他算账:“三百四十五块一毛钱,零头就免了,收你三百四十五块整。”
老富点点头,掏钱的那只手却突然抖了起来,抖得都掏不出钱了。这对他无疑是一笔很大的开销。花这么多钱买些暂时还用不着或者根本就不需要的东西,他这装的是啥大尾巴狼?比如那两大包卫生纸,他其实从来都不用卫生纸,他的茅坑边堆了一大堆加工好的土块,蹲完坑用这东西一擦就是;比如那些糖块,他家里又没孩娃,要这么多干啥?还有牙膏,一个月用一支,这两大包至少能用两年了,存这么多干啥?还有这三箱叫蒙倒驴的烧酒,就是当白开水喝,也够他喝半年,他要这么多酒干啥?可一想到卖东西的女人,一想到她那么惦记着他,手就不抖了,痛痛快快地掏了钱:“拿去,这钱你拿去。”
“老哥你真爽快,”这个人说,“我正愁着这些旧货咋处理,你就帮我来了。”
老富显得很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甭说了,路上小心点。记着,后天我一准去给你们送花篮,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这个人又冲他笑笑,上了车,“突突突”地走了。
天一下黑了,老富心里却还白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