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能在胡同来回走动了,身体的虚弱像丝一样,慢慢地抽离我,周围的世界也慢慢地回到我的身边,让我以前的情感愈加浓烈,而新的事物也让我迷恋。
我又看见了那顶蓝色的轿子。
轿夫似乎比那次走得慢,身上的衣服换成了蓝色士林布的,步子迈得很谨慎。走近了我才知道三少爷跟在轿子后头。
三少爷冲我眨眼,看得出他心里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激动,那股激动像潮水一样,随着他的脚步起伏着。我不知道怎样回应三少爷,我不能说话,一是怕惊动了轿子里边的人,二是我说不出来,我原本就是不喜欢说话的,加上因为心里对于三少爷莫名的迷恋,而进入了失语状态。最后出于礼貌,我朝三少爷挥挥手。
我想起来,今天是星期天,所以三少爷没上班,那么说,那次轿子自己来的时候,三少爷已经在家里等候了?要不就是……
快吃晚饭的时候,有人敲门,奶奶高声问是谁。是我,黑子,小秀的同学。奶奶笑着把黑子拉进院子,喊我:秀,黑子来看你了。我已经隔着窗玻璃看见他了,他身上那件对襟洋布褂子的左胳膊肘破了一个大窟窿,露出黑子的胳膊肘,随着身体动,胳膊肘若隐若现,我想:他妈也不知道帮他补一补。
黑子看见我,竟然羞涩地低了头。我吃惊道:你还会害羞啊。奶奶一旁道:你看这丫头,别这么说人家。
我坐在北屋的台阶上,黑子站在台阶下面,石榴花有的已经开了,花虽小,可红得让人没法忽略它们,没有指甲草的花的时候,我也会让奶奶用石榴花帮我染指甲。但今年我不想染。
黑子见奶奶进了厨房,问:你爸你妈呢?我说:看戏去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知道是什么内容吧。黑子摇头说不知道。我刚要给他讲,他却说道:你别给我讲,我不喜欢戏,吃饱撑的才看那个。我说:你知道什么呀,那是黄梅戏,在吉祥剧院,我都想去,可他们不带我去,说我太小,长大再去。
黑子逗我道:你还小啊,都得心脏病了,我妈说,心大的人才得那病呢。我反驳黑子:心大人也不大啊。我突然想起黑子是个蹲班生,比我们大一岁,就嘲笑他:我还没你大呢,你要是再蹲班,就更大了,你要是永远蹲班,你就能当同学的爷爷了。
黑子根本不把我的话放心里,接着问我:你真的不上学了?我点头道:我告诉过你了,休学一年。黑子又问:什么叫休学?我说就是不上学,在家休息。我嘟囔一句:连这都不知道,笨蛋。
黑子突然对我说:我看见水仙了。我心里一惊,问:谁是水仙?黑子卖弄道:不是跟你说过了,你一点记性都没有,就算我没说。说完,装腔作势抬腿就要走。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小心,手从那个破洞里钻进去,碰到了黑子的肉。我下意识松了手,我突然觉得颓丧,因为我已经想起来水仙是谁了。
果然,黑子说他看见了水仙,见我张大嘴等着他往下说,黑子并没有像刚才那么卖弄,而是明显的不高兴,黑子不高兴的时候只是一个劲怂鼻子,他突然反问我道:岳叔衡有什么好的,你那么惦记他。怂了鼻子,黑子接着说:他就是再好,你也当不了他的媳妇儿,他那么老,当你爸还差不多。
说完,黑子走了。奶奶端着一碗面条从厨房走出来,递到我面前说:别发呆了,你要是想找他玩,吃完去,今儿我看见黑子妈了,说让黑子多跟你玩玩,省得你闷得慌。这时,妈推开院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报纸卷成的纸卷,我知道是好吃的,迎上去,妈把手里的纸卷递给我,是一把糖炒栗子。我问:爸呢?妈说:还在戏园子里呢。然后加上一句:我不想看了,就一个人先回来了。
妈上台阶的时候,差点崴了脚,她的高跟鞋太高了。奶奶从厨房跑过来,跟在妈妈的身后进了北屋。我猜妈是和爸吵架了,他们很喜欢吵架,而且是随时随地的,好像不吵架就没法活似的。
我吃着妈给我的栗子,不由自主地走到北屋的窗根底下,偷听妈和奶奶说话。奶奶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妈说:他没完没了说生孩子的事,还说这次一定要生男孩,那是戏园子,又不是炕头,立马就能脱裤子?奶奶急道:祖宗,你小点声啊,让孩子听见多不好。
我知道了妈和爸的秘密,心差点从嗓子眼儿跳到地上。我悄悄地走回到院子当中,那是刚才妈给我栗子的地方,我才觉得安全,如果她们出来看见我,也会认为我没有挪动地方,也就不会认为我偷听了她们的谈话。但她们并没有出来,还在北屋叽叽咕咕说话,我想不出她们还能说什么,不就是爸让妈生孩子,最好生男孩,而妈不愿意生。就这也能说上个把钟头?奇怪的是,他们即便互相之间谈论到我的病,而且明明看见我在那溜达,他们也像没看见似的,说:嗨,那孩子,就是多灾多难,也不知道手术做的怎么样。他们是真的想知道吗,我看他们只是为了说话聊天才提到我的病。
我顺着墙边走,一来怕骑车或者走得快的人撞着我,这是奶奶反复跟我说的;二是很害羞他们问我关于手术的事,总之我觉得人一旦做过手术,就跟其他人不一样了。尤其是我胸口上那条又粗又长的伤口,像一条大蜈蚣似的爬在那里,妈安慰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它就变细变短了。可我什么时候长大呢?
这时候我听见几个老太太在议论三少爷!
我停住脚步,从纸包里拿出一个栗子,仔细地用牙轻轻咬一下,只让它的壳裂开,而里边的栗肉保持完好,然后我用两个大拇指顺着裂开的纹路挤压栗子,听到“噗”一声,壳完全裂开了,取出圆圆的栗肉放进嘴里。做这些的时候,我的耳朵支楞着。一个人说:
我倒要看看岳东升的脸往哪放,儿子找个戏子不算,还是个破烂货,肚里的孩子不知道是谁的。
另一个又说:岳东升居然会让她进门,他大老婆可说过: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可见他们岳家把戏子和婊子放一起了。
又听见说:那是他大老婆说的,俩小的没说过吧,所以那只能代表大老婆,连岳东升都代表不了。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胡同里结婚的男人都是一个老婆,只有岳东升是三个。奶奶说:他有钱养活呗。
更奇怪的是,大老婆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姨太太连半个孩子都没生。
这时又一个老太太说:那俩姨太太真是享福,光张着嘴吃,身上哪哪都闲着。
另一个抢过说:现在舒服,老来受罪,等老了,谁管她们?
天已经大黑了,胡同里三盏路灯只亮了两盏,灯光是灰绿色的。我知道爸肯定从胡同的南边回来,可南头的路灯坏了,很黑,我只好站在胡同的中央,这样如果水仙的轿子从岳家出来,我就能第一个看到,而且也能看到爸进胡同口。
老远地,我看见了爸,我喊“爸”。爸吃一惊,前后左右找,看见我,赶紧拉住我的手,问我累不累,是不是等很长时间了。
爸没有松开我的手,一直拉着我走进院子里。
石榴花已经开败了,院子里满地都是花瓣儿,我不让奶奶扫,就那么留在地上,我让奶奶走路的时候留神,别把他们踩烂了。爸和妈就不管那么多了,尤其是爸,他的皮鞋底子上沾了很多碾碎的花瓣,他走上台阶,一边在地上蹭着脚,一边冲奶奶喊:也不知道把院子扫扫,看看踩的。爸抬起脚,用手摘下一个很大的花瓣,我看见爸的皮鞋底子上红一块红一块的,再看看爸皱紧的眉头,我知道爸爱干净,第二天我让奶奶把院子扫干净。奶奶笑着问:不留着了?奶奶一边扫,一边说:其实我也挺喜欢的,舍不得扫,多好看啊。
有半个月没看见水仙的轿子了,上个周末看见三少爷站在家门口抽烟。岳家二楼上有人飞快地跑下去,好像是大小姐红鸾,一会儿,管家就出来叫三少爷回去。三少爷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跟着管家进去了。一会,管家又出来,拾起刚才三少爷丢弃的烟头。
我猜不出红鸾和妹妹红缨整天在楼上做什么,更不知道岳东升干什么,他们不用出去工作,人出去工作是因为要挣钱,而岳家已经很有钱了,所以不用工作。三少爷为什么去工作呢,只有一个原因,他喜欢。
这天晚饭后将近八点钟,我溜达到胡同的南口,扭身往回走的时候,隐约看见一乘轿子晃晃悠悠的进了北口,我几乎小跑着奔过来,让我有些吃惊的是,轿子已经改成洋车了,两个轿夫换成一个,像蹬自行车似的,沙沙的,两只大轱辘碾过路面。我看不清蹬洋车人的面孔,只感觉到那是个沉静的中年人,他的两只脚用力十分均匀,毫不费力。我故意接近轿子,不,是洋车,我几乎触到洋车的布帘子,感觉到里边的人轻微的喘息声。一缕清香,从洋车的缝隙溢出来,我不由得张大鼻孔,猛吸几口空气。
我一直跟着洋车走到三少爷家的小胡同口,才恋恋不舍停下来。我猜三少爷正在院子里等着,我能想象出他那种兴奋焦躁的样子。我突然改变主意了,我的两只脚不顾一切追着洋车到了岳家的大门口。洋车夫缓慢地将车停稳,然后——我的心要跳出来了,突然想起出院的时候大夫说的:不要太激动。现在算不算太激动?我顾不上那些了,马上就要见到那个叫水仙的女人!
可这时候,岳家的大门突然打开了,开门的正是三少爷岳叔衡。天色虽然很暗了,但从院子里映出来的灯光把一切照得雪亮,我看得十分真切:包括三少爷身上那件白绸子短马褂,和下身那条黑绸子扎腿马裤,甚至能够看清楚马褂上的白色团花,还有三少爷因激动而变得贼亮的眼睛。三少爷为了水仙激动,我为了他们两个。
我只看见了水仙的背影,水仙穿了旗袍,腰很细,勾勒出丰满的臀部,移动脚步的时候,风摆荷叶。高跟鞋轻轻敲击地面,头上烫得满是发卷,要是黑子在,准会叫她卷毛狗。三少爷把一只手朝水仙伸出来,水仙很自然地将右手搭在三少爷的手臂上,水仙的左手攥着一条白手绢,轻轻地掩着鼻子。我吸口气,试试空气中是不是真的有臭味。没有,只有春天将近的慵懒和乏味。我看着三少爷揽着水仙的肩膀,朝正房走去。心里突然感到不是滋味;但很快,这种感觉便被好奇代替。管家从大门探出头问洋车夫:您是这儿等还是进院子?车夫指指车。管家就把门虚掩上了,门缝一道灯光照在洋车的帘子上。我猜是管家因为车夫,不好意思把大门关得太严。
他们根本不把我当回事,小孩在胡同里跟一个门墩儿、一块上马石没什么区别,就像刚才,其实三少爷已经看见我了,可他就像没看见一样,跟那天关照我,可以去他那补课,一点都不一样。
我不急于回家,妈还没喊我。我想跟那个车夫搭讪,目的当然是水仙。可我根本想不出第一句话说什么,那车夫已经躲进洋车里了,也许正在睡觉。一想到这个,我就垫着脚尖走路,怕吵醒他,如果他脾气不好,没准冲我大吼;我最怕大人朝我大声吼叫。
我刚离开的时候,却听见车里问了一句:你也喜欢听戏吗?
我?喜欢听戏……
这时岳家院子里突然传出唱戏的声,我一愣,继而明白车夫的话,想起水仙是戏子。
妈好像很高兴,身上穿了件在家里穿的旗袍,比平常出门的宽松,但还是很好看,绿的和粉的细条纹相间,夹着很宽的白条纹,还整个滚了很窄的绿边,显得很精致。
妈把我领进北屋,这是爸和妈的屋子平时我不大进来,奶奶怕我把屋子弄脏。
爸正坐在窗台的书桌旁看报,绿色的台灯,灯光很葱茏。见我进来,把椅子往后靠靠,招手让我过去。我走到爸的书桌旁,见报纸铺了一桌子,字都是竖着的,爸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听说明年就改成横排了。妈说:你瞎说什么啊,横排,那还叫报纸啊。
我心里很怕他们吵架,想走,可又不敢。好在他们今天心情似乎都很好。我把目光像滚铁环似的,在屋里滚了一遍,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们和睦的原因,床上放着一块绸布料,一望而知是给妈做旗袍用的,妈就喜欢做旗袍;浅灰色的底子,紫色的小菊花,很雅致,爸很会挑选料子,每次都让妈高兴好多天。妈见我盯着那块料子,高兴道:你爸托人从杭州带来的,好看吧,等你长大,也给你做旗袍穿。
爸突然对我说:让你妈给你生个小弟弟怎么样?
我看看妈,妈没什么反应,就点点头。妈像是没听见爸和说的话,她仔细地把床上的布料叠好,走到墙角放箱子的地方,把箱子上的花瓶和座钟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打开箱子盖,把布料放进去。爸说:还放进去干吗,明天就去做吧。妈撇嘴道:不年不节的,做什么衣裳。我猜妈是成心这么说,这就等于跟爸说,给不给我生小弟弟还不确定。
我从北屋出来,看见昏暗的院子里,奶奶抄着两只手站在那。见我出来,迎上来问:你爸跟你说什么了。我说:没说什么啊。真的?奶奶很疑惑。我不忍心骗奶奶,就说:我爸让我妈生个弟弟。奶奶俩手一拍说:这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