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时光倒回去二十年,啊,二十年前,八爷才二十出头。当时,八爷的岁数是二十出头了,人却还没出头,像金子还在土里埋着。不过,他已经在“商海”扑腾了几年了,只是还没找到最终的人生坐标。
那年夏天,天气透着热,刚进入七月,八爷穿着和尚领的大背心,躺着身上都冒汗。
一大早,太阳照在门楼胡同的那一大片平房的灰瓦上,挂哨的鸽群在胡同的天空上盘旋着,发出嗡嗡的悦耳声。胡同里弥漫着炸油饼的油香味。
八爷被母亲叫醒了。
“老八,快起来吧。今儿是不是还要去展览馆呀?”母亲关切地问道。
“嗯,还有一批新进的连衣裙,没卖出去呢。”八爷揉着惺忪的睡眼,对母亲说。
昨天夜里他睡得很晚,估摸着上床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累呀!他在东华门夜市开着服装摊。那地方摊位费低,但客流量有限,不赚钱。北京展览馆搞服装展销会,他盯上了这个展销会,租了个摊位,初战告捷,一天能赚一两千块钱。但是又要进货,又要盯摊儿,他感到力不从心。不过,摸摸一天比一天鼓的腰包,他心里自然会生出一种惬意。
“你呀,太拿自己的身子骨不当回事儿了,那么晚了才睡,累着了吧?唉,要是有个帮手多好!”母亲心疼自己的老儿子,不无关爱地唠叨着。
八爷望着母亲慈祥的面容,苦涩地笑了。真是累得他睡不着觉吗?哪儿的事呀?如果心里不是装着那个女孩,他的脑袋贴枕头就会入梦。是女孩脸上阳光般的笑意,还有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搅得他躁动不安。
不知为什么,看到她,就让他想起中学的英语老师。
说来也怪,八爷其他功课都不好,只有英语学得好。在班里英语考试拿过第一。为什么?因为教英语的女老师长得漂亮,也喜欢他。这位英语老师很年轻,大学刚毕业,比八爷大不了几岁。班里的同学戏言:八爷在对她暗恋。其实,八爷在这方面比较木。那会儿,他还不懂什么叫暗恋,只是觉得英语老师长得漂亮,而且那动人的目光里对他充满善意的理解和信任。她知道八爷尽管淘气,但他要强、自尊。这正是可开掘的潜力,可惜别的老师并不这么看八爷。如果别的老师都像她这样善于发掘学生的优点,也许八爷会成为一个好学生,走另外一条生活道路。但是遗憾的是理解八爷的只有她,其他老师对这个蹲班生永远是用挖苦的眼神看的。这让八爷幼小的心灵受到了重创。他是初中没毕业就到社会闯荡的。离开中学这么多年了,这位娉婷的英语老师那双美丽的眼睛和一笑一颦,依然历历在目。
二十岁的男孩正是春意萌动的年龄。八爷已经想了几天。那时,他实在不懂什么是爱,只是觉得这个女孩模样漂亮,而且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尤其是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他跟这个女孩是在展销会上认识的,见她的第一面,就对她产生了好感。她热情奔放,说话大大方方,透出少女的纯真。她比他小三岁,那年十七岁,正是一个女人一生中的花季。
他想了她一宿。直到凌晨才进入梦乡,以至于母亲连喊了他几声,才把他推醒。
他刷了牙洗了脸,吃着老妈给他从小吃店买回来的油饼,不再去想那双眼睛。
“老八,妈前两天跟你说的事,你别拖着了,妈劝你今儿去看看房吧。”母亲念叨着。
八爷抬起头,凝视着自己近七十岁的老妈。忽然之间,他在母亲脸上深深的皱纹里发现了她的梦想:父亲干了一辈子餐饮,花家的饭馆字号叫“永顺”,为了恢复这个字号,老太太甚至给八爷改了名。母亲是再普通不过的北京人,她心里珍藏着这个“字号”。也许这个小饭馆有她终身难忘的故事。不然,她不会到了人生暮年一直希望自己的小儿子能重振祖业。说老实话,那会儿,八爷不想开饭馆。因为他吃服装这碗饭已经有几年了,吃苦受累刚刚尝到赚钱的滋味,就让他改行,他并不情愿。但是这是快七十岁的老妈的心愿呀!为了她的心愿,他不能不去一个陌生的行当试水。
“妈,您放心,我今儿就去看房。”八爷是孝子,母亲的话他不能不听。
那天,八爷没到展览馆出摊。吃过早点,遵照母亲的意愿去看房子。
房子在东直门南小街146号,这是八爷姥姥的私房,姥姥去世后,作为遗产归了他母亲。母亲看这几间门脸房空着可惜,便租给别人开了饭馆。想不到饭馆开业没两年,这位开饭馆的闹出一场人命官司,入了大狱。房子又空了下来。母亲琢磨来琢磨去,与其租给别人开饭馆,还不如让八爷自己干。
饭馆的门上还贴着法院的封条,几间门脸在骄阳下显得清冷寒酸。灶具生了锈,餐桌餐椅落满了灰尘。倒闭后的残局等着八爷来收拾。他实在不想接手这个烂摊子。但母亲期盼的目光在他眼前闪动着,他终于打起了精神。
接下来的几天,他要跑街道开证明,跑工商办过户,要跑十多个部门去盖章,办饭馆开业的手续,走这些程序,至少需要半个月,然后还要筹备饭馆开业。而展览馆那儿还有他的服装摊。正在他苦于没有分身之术,需要一个帮手的时候,她来到了他的身边。
八爷是抽空到展览馆去看自己的服装摊儿的,想不到见着了那位大眼睛的女孩。
“你怎么几天没来?”女孩眨着那双大眼睛,笑着问道。
“有个饭馆我想接手干。”八爷说,“噢,这是我妈的主意。”
“开饭馆?你行吗?”她诧异地问道。
“试试吧,我不想让老太太失望。”
“你去开饭馆,这里的服装摊儿怎么办?”
“是呀,我想找个帮手。真的。”
“找帮手?这儿有个现成的你想要不想要?”
“现成的?在哪儿?”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是你?”八爷用惊愕的目光看着她问道,“你说的当真吗?”
“怎么?你不信任我吗?”她笑着问。
“你要能帮我当然好啦!求之不得!”八爷从她的笑意里看到了真诚。
世上能让八爷感动的正是这种真诚,而这真诚是从一个妙龄少女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八爷似乎没有多想,便放心大胆地把这个服装摊位交给她照看。她高考落了榜,正在家赋闲,在时间上是富翁。
有个摊位能拴住姑娘的心,让八爷突然感到自己的人生价值。这种朦胧的爱意像是给他注射了兴奋剂。他马不停蹄地把精力投到饭馆的筹办中。装修房子,置办灶具餐具,购买桌椅,招聘厨师服务员……那些日子,他没日没夜地干,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
饭馆开业前,展览馆的展销会结束,当然八爷的服装摊也撤了。女孩很诚实,把货款一一跟八爷都交代清楚。八爷提出给她报酬,她淡然一笑:“我们之间还谈什么报酬?我要是想挣钱,就不到你这儿来了。”
八爷觉得过意不去,请她吃了顿饭。饭后,她跟八爷来到南小街,看了即将开业的饭馆。“真希望它能‘火’起来。”她天真地说。
“我会努力的。”八爷充满自信地说。“你知道老北京管餐饮业叫什么,叫‘勤行’。为什么叫‘勤行’?因为干这行得能吃苦,手脚要勤快。我是苦孩子出身,我爸干了一辈子‘勤行’,只要能吃苦,勤快,我相信自己能把这个餐馆搞起来。”
他向姑娘表白了自己的心迹。当然,这不是在说大话,他不到十七岁就出来挣钱了。当过装卸工,干过壮工,卖过鱼虫儿,当过钢筋工,还在东直门中医院烧过五个月的锅炉。这些年,他什么苦没吃过?当壮工的时候,每天挣一块五毛钱,工地在清河,他每天骑一个小时的车上班。母亲每天给他做饭让他带上。一次,母亲给他带了16个包子,活儿累,总觉得饿。中午,16个包子让他一口气全吃了。回到家,母亲笑着说,你明儿别到那儿上班了,你一天挣的还不够这16个包子钱。
在东直门中医院烧锅炉时,他跟一块儿干活的小哥儿们聊天:咱总不能干一辈子这活吧,出去闯荡一下如何?俩人的心思碰到了一块儿。他们东拼西凑,凑了5000块的本钱。当时只觉得卖服装能赚钱,他便到广州进货。三块五买的一件T恤,他拿到东华门夜市卖四块钱,临完一算账,还不够路费和住店钱。去广州买不起卧铺车票,只能坐硬座儿。火车上的盒饭他舍不得吃,吃自己带的方便面。那会儿他个子小,又长着娃娃脸,上了火车,列车员一个劲儿地看他,把他看毛了。列车员忍不住了问他:“你是不是逃学出来的?”他说:“不,我去广州上货。”列车员扑哧笑了:“你这么小就出来进货?留神别让人把你给卖了。”当时去广州进一次货,为了省钱,不敢吃不敢喝,回家身上要掉七八斤肉。就是这么辛苦,他愣咬牙挺过来了。现在守家待地开饭馆,还有什么苦呀累呀受不了的呢?那会儿,八爷把开饭馆看得还很容易。
“我看你行。”女孩仿佛在八爷坚毅的目光里发现了成功的影子。这句话,也许包含了女孩对八爷的期许。谁知八爷从饭馆开张的第一天,便踏上了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