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3年第05期
栏目:中篇小说专号
舒平很快就要从天河高中调到县教育局了,这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
舒平只是天河高中的一名后勤人员,大家一般称呼这类人员为师傅,舒平当然就是舒师傅。舒平初中毕业去参军,从部队转业后,被安置在了天河高中。因为文化程度不高,他当不了老师,在学校只适合干后勤工作。他烧过开水炉,做过门卫,当过收发员,现在又负责办公用品的保管,同时兼任学校的水电工。一干快二十年了。
天河高中地处山区,那些年富力强的老师,特别是大学毕业刚来不久的年轻老师,都削尖了脑袋往城里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很正常。尽管山区地势比县城高,但那个高没用,城里才是真正有价值的“高”。但像舒平这样,既没什么本事,又没啥过硬的关系,年龄也四十出头了,根本连想都没想过能到什么高处去。只能眼看别人远走高飞,最多是被那些高升了的人请去喝一顿喜酒,享受一下别人的喜悦。其实就是这样的机会也不多,那些有文化的老师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临走时请客根本不叫他。
但谁也没想到,就在许多老师绞尽脑汁艰难地谋求调动而不得时,舒平竟轻而易举就要调到县教育局了。当然,对于这样的结果,舒平自己也压根没想到。
那完全出于一个偶然的机缘。
那是三月初的一个星期天,天河高中的王校长带舒平去县里,说是给教育局的谢局长汇报工作,顺便带点山区土特产去看望领导。王校长让舒平一道帮着拿东西。舒平当然不会推托,他干的就是后勤,帮校长跑跑路拿拿东西是他份内的事。王校长其实也可以叫别人,之所以叫上他,当然是因为他做事稳当,为人老实,嘴也严实,不会多事。但舒平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清楚,校长说是去汇报工作,其实是有私心的,是想求谢局长帮他调到城里。谢局长是天河高中的老校长,后来调到县一中,再一步步升上了县教育局局长。尽管老校长在时,王校长还没来,但说不定谢局长念在故地的情分上,会帮他一把。
一到县城,王校长就准备给谢局长打电话,但刚要拨号码又感到不妥,觉得还是直接去谢局长家为好。舒平拎了东西,跟在王校长身后。突然,王校长说:
“舒师傅呀,你对谢局长比我熟悉,等会到了他家,你可要放灵活点。”
舒平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似乎不太明白王校长说的“放灵活点”的具体含义。
不过要说熟悉,他舒平是比王校长对谢局长熟悉得多。谢局长在天河高中那几年,他父亲也住在学校,当临时清洁工。谢老是农村老头子,跟那帮有文化的老师说不上腔,晚上没事闷得慌,就找舒平下象棋。舒平也很乐意,舒平本身就是个棋迷。尽管舒平比谢老小许多,但棋盘上不分老少,跟老校长的父亲下棋,他很放松,完全没有在那些有文化的老师面前说话时那样的拘谨,两人在棋盘上互不相让,常常争得面红耳赤。有时老校长偷偷在旁边看他们下棋,见他们争执,开心得哈哈大笑。
那时谢老与舒平几乎是谁都离不开谁。凭着与谢老的关系,舒平与老校长接触自然也多一些。舒平觉得老校长人不错,待人亲和,尤其对父亲很孝顺,舒平认为这很了不起,不像有些人,当了几年官,就轻狂得不认得娘老子是谁了。舒平认为,做人首先要有良心,要孝顺。老校长是独子,很小时母亲就不幸去世,身在农村的他与父亲当初是怎样的相依为命,也就可想而知。舒平的经历与谢局长有点相似,他母亲也去世得早。正是这一点相似的经历,让舒平感觉与老校长很亲近,也很尊敬他。
那时有人曾私下说老校长搞腐败,把自己父亲照顾到学校,要是别人找上门来,谢校长会答应吗?舒平听了这些怪话,只当听着,一句都不多言,他甚至为老校长叫屈:这也算得上腐败吗?校长又不是让父亲来当官,何况谢老一点都不依仗儿子显摆,既随和,又勤快,不怕脏不怕累的,不说别的,光是打扫厕所一事,就够难为他的了。
后来老校长调到县里,舒平就再没见过老校长,更没去过老校长家。这倒不是舒平不念旧情,而是觉得一个搞后勤的跑局长家干什么,不是找着讨人嫌吗?不过有时舒平会想起谢老,一晃过去十年了,也不知谢老现在怎么样了。
舒平这样想着旧人旧事,王校长已带他到了谢局长家门口。
王校长小心翼翼地敲着门,门开了,开门的却不是谢局长本人,好像是他乡下的一个亲戚。一进门,发现里面还有许多人,都是乡下人模样。谢局长从里面的一个房间走了出来,衣衫不整,一副很忙乱的样子,丝毫没有一点局长的架势。这反倒让王校长很拘谨。还是谢局长麻利,很快换上了外套,招呼王校长和舒平在沙发上坐。
谢局长虽然换上了外套,但脸色看上去很疲惫,再看谢局长家那么多人,王校长仍有些不自在,心里正纳闷,谢局长说明了情况。原来半个月前他的老父亲中风了,送到医院急诊,命是保住了,但手脚不能动弹,生活不能自理,整天躺在床上,并且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谢局长又说:“这几天乡下老家来人看望,家里忙得乱糟糟的,很不好意思哦。”
王校长不觉心里暗暗叫苦:今天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但王校长还是很镇静,说请谢局长不要太急,又说山区信息不便,一点都不知道谢局长父亲中风的事,不然,他无论如何也要来看望看望谢局长的老父亲。
舒平在旁边听着,觉得王校长其实很灵活的,话说得好。王校长也确实没撒谎,天河高中的确没人听说谢老中风的事。至于王校长说来看望谢老到底是不是真心话,舒平不管,他只是想,他要是知道,说不定真的会专程来看看谢老。
想到这,舒平忽然插话问:“谢局长,您父亲现在人在哪呀?”
“就在里边床上躺着。”谢局长说,“我带你们进去看看吧。”
一进房间,老人果然在床上躺着,大概听到开门的声音,老人吃力地偏过头。谢局长给父亲介绍了王校长。王校长赶紧上前握住老人的手,表现出很亲切的样子。但老人脸上的表情很僵硬,很木然。王校长正想跟老人说什么话,老人突然发现了王校长身后的舒平,脸上的肌肉陡地颤动了一下,眼睛也突然亮起来,喉咙里吃力地发出哼哼的声音。
舒平立即走上前。这时谢局长对老人说:“这是舒平,是原来和你一起下棋的舒师傅呀。你还记得不?”舒平也大声说:“谢老,我是舒平啊,您还记得我不?”
老人脸憋得通红,喉咙里一直哼哼着,极力想说出话,但终于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舒平知道老人不能说话了,赶忙说:“您躺着,我知道您还记得我。”
老人艰难地点着头,忽然,竟像小孩一样,扯动着嘴角,“呜呜”地哭开了。
屋里的人一时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舒平赶忙在老人身边坐下来,帮老人擦着眼泪,一边像哄小孩一样,说:“好了,好了,您老不要哭,您老会好起来的。”
谢局长也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又说:“王校长、舒平,我们到客厅坐吧。”
舒平说:“谢局长、王校长,你们去坐,我就在这陪一会谢老。”
“那也好。”谢局长说完,就同王校长一起去了客厅。
大约个把小时后,王校长和舒平才从谢局长家出来。在回学校的路上,王校长问舒平:“你陪谢老那么长时间,谢老跟你说了些什么?”舒平说:“他什么也没说,你忘了,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呀。”王校长如梦初醒,说:“哦,是的是的。”
就在这事过后没半个月,谢局长托人传口信,让舒平到局里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