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一夜间变了样,像变魔术一样,一觉醒来,所有建筑物上全换上了青天白日旗,大街上涌来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青年学生为主,连商家、兵工厂工人也都举着新国旗汇入到游行洪流中,可见易帜深得人心。
张学良座车出现在游行行列中,引发万众欢呼。他受到了奉天人的真心拥戴。
奉天日报出了号外,满城散发,张学良的宣言用大号铅字登在头版,与此前发往全国的通电一样,宣布“从即日起遵守三民主义,服从国民政府,改易旗帜”,同时刊登张学良荣任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张作相、万福麟为副司令长官的消息。
这期间,张学良经历了他称为惊心动魄的几个大事件,才为易帜和巩固政权、打击日本人奠定了基础。首先是逮捕了亲日派陶尚铭,另一个与关东军勾结做内应的赵欣伯闻风后逃往大连。最严重的要数“杨常事件”了。杨宇霆曾是张作霖最宠信的干将,身兼奉军总参议及东三省兵工厂总办等要职,张学良执政后,杨宇霆以监护人自居,继续与日本人勾结,阻挠东北易帜并与黑龙江省长常荫槐结为朋党,企图篡权,他成了张学良推行中央路线、抵制杨常亲日路线的最大绊脚石。后来,变本加厉的杨宇霆竟强迫张学良设立由常荫槐主持的东北铁路督办公署,矛盾进一步激化。张学良使用了铁腕,在大帅府老虎厅将二人击毙,这也堪称不寻常的惊人之举。
除掉败类是对的,史籍认为当审判后定罪执行,不客气地指责他为人行事仍是张作霖的草寇作风。事后检讨,张学良对史籍说过“自己操之过急”的话。但阎宝航持不同看法,非常时期讲不了温良恭俭让,史籍摆脱不了文人的迂腐。
也许阎宝航是切中要害了,从镇压杨宇霆之后,张学良的绝对威信树立起来了,人说少帅继承了大帅遗风,没有这一手,青天白日旗也很难在东三省上空飘扬。
史践凡和父亲史籍、阎宝航也在东北大学的游行队伍中,人人手持“青天白日满地红”纸国旗,长街人流涌动,成了旗的海洋。“中华民国万岁”的口号声响彻云霄。
日本驻奉天总领事馆二楼临街的落地窗前,土肥原贤二和甘粕正彦、川岛芳子等人都拉开窗帘一角向外观看易帜游行。口号声透过窗户阵阵传来。
林久治郎沮丧地坐在茶几旁。他厌烦这几个人,还有心思欣赏吗?
土肥原贤二回过身来,川岛芳子倒了几杯日本麒麟牌啤酒给大家,她今天穿的是和服,也像日本女人那样踏着木屐倒碎步,在她看来,他们的节日,就是日本国的忌日呀!
土肥原贤二晃动着杯子里的酒,带笑地说:“这是我们软弱所应付出的代价。林久治郎先生一向鼓吹外交优先呀。”
甘粕正彦也认为外交软弱无能。即便想打外交牌,也得有武力为后盾,日本人知道张作霖被炸死的消息太晚了,让张学良有机会倒向蒋介石。如果皇姑屯硝烟一起,关东军敢于冒险出兵,也许这时候东三省已经是日本的了。
土肥原贤二举杯:“中国有句古话,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现在我们努力干,明治天皇既定的大陆政策是一定会在我们手里实现的。”
土肥原贤二主动与几个人碰杯,当的一声,酒花四溅。
白天的游行完了,夜晚又举行提灯游行,大街小巷流淌着纸灯的长河。
张学良高兴,回到大帅府已经快半夜了,仍然拉着赵四小姐在小餐厅举行小型宴会,招待的是阎宝航、史籍父女,在座的还有黎明,是个戴近视镜的青年,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留学生。
史籍把黎明介绍给张学良,说是他的学生,很有思想。张学良友善地冲黎明点头:“那我们师出同门,我痴长几岁,可愧为你的学长啦。”大家都笑起来,拘谨的气氛一扫而光。
菜肴上桌,张学良举杯说:“我们为什么干杯?”
史籍说:“除了为中华一统,东北易帜,岂有他哉?”
大家都附和,互相碰杯。
张学良又提议,为阎宝航先生荣膺当代林则徐的雅号而干杯。
阎宝航说:“这可不敢当,我们的后台还不是少帅呀?”
史践凡拍手:“这对。不过阎叔叔确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胆魄。是日本人的克星。”
黎明说:“日本浪人给阎先生送来子弹、匕首,都没有吓住他。”
阎宝航直摇头,连说这算什么,小菜一碟。
这时大厨宫来福端着方盘上来,自从大帅出了殡,他当替身再也没机会了,他只好重操旧业去后厨掂大马勺。此时他倒着京戏步,像带着急急风一样上场,一路吆喝着来上菜:“油着慢回身!葱烧海参、扒熊掌来喽!”
张学良瞪他一眼:“你这后厨怎么客串到前头来了?没规矩,都是家父惯的。”
宫来福咧嘴笑:“这是大帅在日立的规矩,非我亲自端上来不可,他尝一口,好吃不好吃,都是那句:妈拉巴子的,去吧!我才敢走。”
众人笑着,史践凡说他真像大帅!越看越像!
张学良首先给史籍布菜:“老师尝尝宫大厨烧海参的手艺,家父在日,隔三差五就说,妈拉巴子的,馋了,叫宫厨子给我弄盘烧海参!”
说这话时,眼圈不禁一红。宫来福竟掉下泪来。张学良倒了半盅酒给宫来福,宫来福一仰脖喝干,借酒盖脸,对张学良说:“这换旗呢,到底是吉是凶啊?姓蒋的说话能算数吗?可别拉屎往回坐呀,少帅可得多长个心眼。”
大家都乐了,史籍说他这话“话糙理不糙”,对蒋介石还真得留一手,不能不信,也不可全信。
这话正击中了张学良的要害,他心里正为此事没底呢,他宴请史籍和阎宝航,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想请他们分析一下易帜后的得与失。
宫来福下去后,史籍借题发挥,国仇家恨,没齿难忘。他告诫张学良,对日本人不该抱有幻想。
张学良明白,弱肉强食,自古而然,老师不也教导他韬光养晦吗?
史籍不能苟同,韬光养晦并不等于丧权辱国。
史践凡制止爸爸说下去,“说什么呀!谁丧权辱国了?”
张学良说:“小凡不必怕我难为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师生气再打我一顿板子也应该呀!”
史践凡说:“你方才可用了个再字,我爸打过你板子?”
史籍笑。张学良说:“打是打过,不过板子举得高,落得轻,板下还是留情了的。”
众人皆笑。
史籍仍按他的思路讲下去,易帜、拥蒋固然对,不过要小心上他当,蒋阎冯大战,一直势均力敌,成胶着状态,东北军一入关,天平马上向蒋介石倾斜,奉军的几十万大军举足轻重,帮他稳固了江山。
张学良也权衡过利害,及早结束军阀混战,利国利民,也是好事。他见大家都停了筷子,忙叫大家吃菜,光议论时事不能充饥呀。
张学良给史践凡夹了一块熘三样,他还记着呢,熘三样是她最爱吃的。
史践凡又夹一块肉到黎明的盘子里。张学良发现了,忙说小凡比他有眼力见儿。
张学良问史践凡:“下学期,念早稻田大学二年级了吧?”
史践凡偷觑父亲一眼。史籍明言,他不主张女儿念下去,“日本人亡我之心昭然若揭,去那里学当汉奸吗?”
史践凡瞪了爸爸一眼。
阎宝航认为他这话未免太绝对了,“就是日本人,也不是人人都想亡我中华的呀。”
史践凡又求援地去望张学良。
张学良说:“践凡留学的费用我出。”
史籍赶忙声明,不是钱的问题。
张学良唯恐史籍固执起来坏事,就说他出钱,是有他的托付,暗示史践凡肩负着他的使命呢。
此言一出,史籍与阎宝航交换了一个眼色,不再多言了。
东三省易帜一星期后,蒋介石到了北平,下榻在西郊清静的碧云寺。张学良则专程赶往北京与他会面。
会见是在一间宽敞的挂满经幡的禅堂里,在青烟缭绕、钟鼓罄铃齐鸣的氛围中,别有一种味道。
一身戎装的蒋介石端坐红木圈椅上,张学良被侍从带进来,张学良向蒋介石敬礼:“蒋总司令,学生张学良参见。”
蒋介石满面笑容地离座,双手拉住张学良的手,寒暄道:“汉卿,相见恨晚哪,吾弟今日易帜之举,利在中华,泽被后人哪!”
张学良坐下:“百姓渴望天下太平,有个大一统的太平盛世。这次东北易帜,贡献谈不上,不过是顺天意、得民心之举,就像水流千转归大海一般,总归了却学良一桩心事了。”
这话让蒋介石很受用,他笑眯眯地望着张学良,问他有什么要求,叫他尽管提。说实在的,张作霖在世时,他还真不敢想东北易帜的事,任凭东三省裂土分邦,总是一块心病,张学良比他老子有心胸,能顾全大局,就冲这个,蒋介石也要破格厚待张学良。
张学良并没主动提什么要求,蒋介石专程北上来会他,他料想蒋先生不会食言的。更何况,如果蒋介石要言而无信,你争也无益,张学良早想明白了,即使得不到许诺的那些地盘,雄踞东三省还是没问题的,对山海关以外,蒋介石至少现在还鞭长莫及。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嘛!蒋介石显得相当大度,他慨然允诺,一切都兑现,东三省自不必说,北平、天津、青岛、河北也划归张学良治下管辖。张学良没想到蒋介石如此仗义,不禁面露喜色,一连说了几个谢字,又特别强调感谢蒋先生栽培。蒋介石察颜观色,觉得张学良毕竟比他老子嫰,喜怒溢于言表。他叫张学良不必客气,更进一步表白,今后要与他兄弟相处呢。接着蒋介石语出惊人,决定任命张学良为陆海空军副总司令,与自己同掌兵权。
这太意外了。无论是他还是东北军的元老们,行前都不抱乐观态度,猜测蒋介石十有八九会食言,怎敢期待非分之想?受宠若惊的张学良有几分惶惑地起身,说话也有几分结巴了:“这、这,弟才疏智浅,又年轻,恐难服众。”
蒋介石示意他坐:“你统帅东北军四十多万精锐之师,逐鹿中原,上将军也,当个副总司令,天下人谁能不服?”
这么说倒也是。张学良心里想,自己把最肥的一块肉拱手送给了他,他赏个副总司令出来,也不算过格,何况谁知道是不是一个空招牌?蒋介石会真的把兵符交到他手中吗?这么一想,心里又坦然了,于是拜谢道:“恭敬不如从命,那愚弟就愧领了,一定不辜负总司令的器重。弟誓尽忠诚,以拥护中央,虽牺牲生命,也必完成此志!”
话锋一转,蒋介石又提到,日本人在东三省咄咄逼人,听语气,对东三省他还是很担心的,心里不托底。张学良表白心迹说,他不会屈服于他们的,请总司令放心。就是出于家仇国恨,他也不能认贼作父啊!
蒋介石赞许地说:“这就对了。抛开汉卿爱国之心不谈,杀父之仇刻骨铭心,为人子岂能忘记?”
张学良不明白,那他还担心什么?
蒋介石分析,日本人对东三省垂涎已久,那种渴望,到了露骨的地步,对日本人任何时候都不可不防。但对日本人的挑衅、局部冲突,不可激成事变,一旦有摩擦,还有国联会主持公道,据蒋介石获取的情报,皇姑屯事件,日本人本来想当作借口要出兵的。
张学良说日本人没敢。一来东北军撤兵迅速,关东军不成比例。国际因素也有相当大的制衡作用,因为美国表示,如日方动武,则美国不能坐视。日本人不能不有所顾忌。
这样的分析,正中蒋介石下怀,等于为他的观点做了注脚。由此可见国际力量确有牵制作用,日本人轻易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何况还有日本人自己签署过的《九国公约》和《非战公约》在嘛,这也是他们头上的紧箍咒。
张学良进一步请教蒋介石,依他的意思,面对日本人的攻势就只能退让,逆来顺受?
蒋介石纠正他,不是逆来顺受,叫忍辱负重更确切。天下人自有公议。蒋介石忧心的是,中国多年战乱,迄今未靖,家里还一团乱麻,哪有力量与列强开战,忍为高和为贵,对待国际社会也适用啊。等把内乱平定了,那时也好一致对外了。
张学良点头:“学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