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臣姓方,叫方永臣,他所在的方家村一共三十多户人家都姓方,是由一个老祖宗传下来的。
小臣的爷爷叫方汉,老人们都说他长得特俊特像潘安。当然这个比方是我搞出来的,因为跟我说方汉的老人根本就不知道潘安是哪个村儿的。方汉是他生活的那个年代我们那一带特别有名的戏子,老人们都看过他演的包公徐策萧何赵匡胤李世民朱元璋……老人们跟我讲方汉时方汉老爷子已经躺在床上动弹不了了,可老人们脸上仍然焕发出兴奋的光彩,仿佛方汉正在台上为他们唱戏。
事实上那时方家剧团各方面都简陋得很,它是家族剧团,所有人都是方家的,而且台上的事不让娶来的媳妇参与。剧团拥有的行头很少而且质量很差,各种各样的帽子有十几顶,都是纸扎的,十八般兵器是用从山里砍来的木头削画而成,至于蟒袍玉带等贵一些的东西,就更少得可怜了。大部分时间他们在台上演戏,都是只在头上戴一顶帽子表示身份,身上则仍穿着平日下田干活的衣服。可以想见,那样装扮出来的角色该多么不伦不类。试想,一个包公,戴着威严的乌纱帽,却穿一身二十世纪中期北方农民的衣服,该有多滑稽。放到现在,那就不是戏,而是搞笑的小品了。
可那些年人们的文化生活太贫乏落后了,方家剧团虽然档次低水平差,刚解放时也能红出去上百里。他们经常走山串谷走村串寨,到处搭台子唱戏,一年到头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到了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很多人都被饿死鬼缠着,方家的戏才自然而然地没有了市场。再接下来是文化大革命全民唱大戏,方家的戏成了“四旧”成了“毒草”,就更没处唱了。那些年辽西大山里人们的日子过得很苦,很多家庭都吃不饱穿不暖,连山里的兔子都比不上,文化生活也就提不到日程上来了。
不过方家与别的家族不同,戏不能到外面唱了,他们却并没把这件事忘掉,时不时地还会偷偷摸摸喊几嗓子。就是在特别苦特别穷的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方家人仍然时不时地把门严严地关起来唱几出戏。没有观众,也不敢搭台子,一些人聚在生产队的大屋里,静悄悄地唱,同时村口还要加岗哨,一有外村人进来立刻便停。
小臣的父亲我实实在在见过,确实帅呆了很像潘安,只是他毕竟是一脑袋高粱花子的农民,潘安的神韵根本显不出来。小臣的父亲继承了父业,十几岁时已经唱得很红。那时也有一些女子特别爱追星,小臣的父亲便有了很多风流韵事。那些事跟本故事无关,这里暂且不表。小臣的父亲很认真很努力地教小臣唱戏,可是小臣不喜欢学,好些年过去了小臣还是啥也不会演。小臣的父亲十分伤心,但伤心也没办法,最后还是不得不把让小臣接过自己的乌纱帽的想法抛到了山林里。
小臣的父亲和一些人躲在生产队的大屋里偷偷摸摸唱戏时,小臣有时也会去听上一阵。那时我和小臣虽然还不同班,但我们每天都一起走那条山路回家,有时他便把看来的东西跟我讲。有一天他说,昨天我爹他们唱戏了,唱的是《铡美案》。我爹演包公,我四叔演王朝,我五叔演陈世美,我大哥演秦湘莲。我让他给我讲《铡美案》是怎么回事儿,他简简单单地讲了,然后说还是当官儿好。我说当官儿有什么好?他说你想啊,包黑子要不是大官,能管得了陈世美?陈世美可是驸马啊。我问他什么是驸马,他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肯定是皇帝的亲戚。我说皇帝的亲戚为什么叫驸马?而不叫驸牛驸驴附狗?小臣说他也不知道。
从来没看过真人唱戏的我突然对方家的戏有了兴趣,于是说方永臣,你爹他们再唱戏,我也去看,好不好?小臣想了好半天,说好吧,他们再唱,我带你去看。
去方家看戏的事发生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那天我和小臣放学走到那个本来应该分手的小山岗上时,小臣说到我家去看戏吧,我就去了。我们两个村相隔不到两公里,两个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亲缘关系,我的一个远房姐姐就嫁到了方家,因而我去小臣家绝对算不上不正常。我和小臣吃完饭先在他家院子里玩一会儿,然后去了生产队的大屋。小臣的爹正在拿黑乎乎的东西把好好的脸涂成锅底,别的人也正在把脸弄得或白或花,一个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很可怕,搞得那个大屋简直成阴曹地府了。我正战战兢兢地看他们折腾,小臣忽然抓起我的手,拉犟驴一般把我拉到了外面。我说不是看戏吗?小臣说过一会儿再看。我说他们画脸也挺有意思的。他瞪了我一眼,说有什么意思?
很快,大屋里就传出叫唱的声音,我飞一般跑进去,看到小臣的爹戴了一顶黑黑的长了细细翅膀的纸帽子,晃腰扭胯地唱得正起劲儿。暗淡的灯光下,他的帽子是黑的,脸是黑的,衣服也是黑的,只有两排牙和一双眼是白的。我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情景,觉得小臣的父亲简直就是正在从地狱里走出来,阴森森的,心里怦怦直跳。我好几次想逃出去但却没动,因为我看到小臣正呆呆地看着我,眼神里的内容很复杂,似乎有难为情,有愤怒,又有懊悔。虽然那时我从来没听过什么戏,可我还是觉得小臣的父亲他们那根本就不是唱,而是嗥,而且嗥得比狼被割掉尾巴还凄惨还难听。
那天小臣的父亲他们唱了很长时间,我和小臣却只看了一小会儿,而且我根本就没看明白情节。我和小臣从那间大屋里出来时天上有很多星星,很亮,都眨着眼,似乎在讥笑我们。我和小臣一边看星星一边在村街上走,谁都没说话。那天我是在我远房姐姐家住的,躺在炕上后很快就睡着了而且做了梦,梦中我被一群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怪物嗥叫着追得四处乱窜。我做这样的梦应该是对民间艺术的严重亵渎,但没办法,我不能说假话,我确实做了那样的梦。
以后的很多年里,我和小臣都没提过那天看戏的事。直到现在,不论是京剧还是评剧我仍然不感兴趣,有时细想,可能跟那次听小臣父亲的戏有直接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