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得怨怪我爷爷这头没给我留下亲戚走动,我爷爷早已化作地下一抔黄土。我爷爷死于霍乱,临死前呕吐不止,呕吐罢,进入弥留状态,人反倒清醒过来,断断续续说他梦见我姑姑被收养人家用火烧死了,他看到熊熊燃烧火苗吞噬我姑姑挂满泪水小脸,列祖列宗围住我爷爷讨要我姑姑小命……想必我爷爷一直后悔送走我姑姑,以致临终幻觉。我父亲没看到我爷爷死,他后来常说我爷爷一辈子最大错误就是送走我姑姑。我爷爷送走我姑姑后,我父亲不待见我爷爷,老躲着,当然躲不彻底,狭路相见,我父亲老向我爷爷讨要我姑姑。我爷爷烦躁的心立马无名火直窜,抓住我父亲拳打脚踢,我父亲不哭,痛得牙齿咬出血。我父亲捋起裤管,叫我看他小腿上两道对称烙痕,这是我爷爷杰作,他顺手操起灶膛里烧通红的火钳钳住我父亲小腿,滋一声一阵轻烟,皮肉烧熟的味道弥漫开来,我父亲来不及冒出豆大汗粒,昏厥过去。我父亲清醒过来时看到我奶奶边哭边咒骂我爷爷狠心,不得好死。此时我爷爷正走在通往古田的路上。我爷爷贩虾油为生,跟几个村民从连江首澳海边贩来虾油挑往古田卖给虾油铺。我家一楼至今保存一对虾油桶,是我父亲跟我伯母、叔父分家时分到我父亲名下的家产。我父亲分了一间破房和一对虾油桶。虾油桶杉木料,高腰,里外油着棕红色清油,桶盖边沿留有凹槽,刚好严丝密缝扣紧桶口,不费点力气打不开桶盖。虾油桶很结实,竹篾桶箍至今紧抱桶帮不松塌,似如焊接。虾油盐份大,沉,一对虾油桶却足以装下百来斤虾油,我爷爷挑上百来斤虾油走四百多里山路,往返一趟十天半个月,餐风露宿,磨破的双肩结一层厚茧,肩胛处隆一块小山包。这对虾油桶却完好无损,没有剐痕,我猜想我爷爷添置下这对虾油桶,来不及派上用场就死了。我爷爷生命的最后年月国民党兵盘踞我老家,我爷爷身怀功夫,面对长枪短炮,功夫使不上劲,害怕抓壮丁死在外头,便摞下营生,躲到山上大半个月趁虚悄悄溜回家一趟,这对最新添置的虾油桶从此晾在一边。
现在我说说我爷爷功夫来历。乾隆年间,河南少林寺僧铁珠被人栽赃谋害,逃出少林寺,一路躲藏追杀,乞讨南下,逃避到我老家来,被我祖上族人收留,铁珠感念村人,教习我族亲学武,教习前必传训少林寺武规,说少林寺拳护身不杀生,不能先动手,讲的是后发制人。习武村人铭记教谕:护身不杀生,代代睦邻,习武的功用只为健身。铁珠武艺传到我爷爷一辈,只有少数几个人传承铁珠和尚的一点点功夫,强弩之末不似当年勇。我爷爷身怀强弩之末的功夫,曾在通往古田路上,绿林汉扎营流林寨,我爷爷摞下虾油桶赤手空拳打趴过三名留守喽罗。贩走虾油回程,我爷爷他们绕开流林寨,他们不想那么幸运仍旧遭遇小股绿林汉,手无寸铁对付过来,何况我爷爷桶里放了一个女婴,她就是后来被我爷爷送走的我姑姑。我爷爷带回我姑姑,我姑姑奄奄一息,我爷爷讨了邻居奶水才救活过来。我奶奶起始死活不肯要据我爷爷说在古田街头捡来的女婴,家里揭不开锅,再添一个赔钱货抢饭吃,不是要人命?我爷爷抽起扁担照我奶奶大腿敲一杆子,我奶奶瘸了脚,认下我姑姑。我爷爷后来动议送走我姑姑,我奶奶又百般不肯,宁愿拿我叔父顶缸,我爷爷说福州那户人家生了六个男的,家里就缺一个女娃做他们其中一个孩子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