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作家》2016年第02期
栏目:金短篇
天桥盛产故事,是否与这地方的流动性过剩有关?我没把握,先说一个来听。
三十年前,我们清都城有了第一座天桥。从它胯下轰隆隆穿过的火车,飙远了,让人想起娃崽们的胯下之物——他们喜欢夹一根竹篙,在晒谷坪里蹿,把自己想成火车司机,满嘴吆五喝六,牛皮哄哄,下一站,武汉都不停,直达北京。
仿佛就在转眼问,我们胯下骑过了玩具车、单车、摩托,少不了时软时颠的女人,我们飙得比三十年前更远,却回想不起自己怎么就胡子拉碴了。过天桥人行道,大家都走得快,脸色像煤油灯罩子,一桥灯照着,更显烟熏腊肉色。
桥北,上下桥转梯开口处,盘坐着一个小活人,在来来往往的流影里,他不慌不乱将自己盘成团的影子放进去,任由路人踩踏。数月来,黄昏后,他老盘在同一个地方,穿同样的黄军装,齐膝,像《三毛从军记》中那位小战士。他比三毛大两圈,比三毛矮一个脑壳。三毛比他穿得单薄,好像是短裤衩,两条细溜腿,竹篙一样;他的腿似乎会缩骨功,如同可折叠的遮阳伞,折起来一大盘(阳光风雨在伞面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渍)。他戴红碎花袖套,七八成新,松紧撑开,让他好抄手拢袖打坐,屁股下支出一些红漆磨损的毛边,隐若着黄字。
很多人能叫出他小名:“地萝,有去贩烧烤呀?”“地萝,你有进去享福啊?”“地萝,怎有看见你牵你相好出来走步?”“地萝,唱支歌,给你三块钱。”
地萝从不伸手讨钱。你给他,他双手捧接。粗看他手相,手掌糙如姜钵,指头活像连泥巴挖出的姜块,我们叫佛手姜。
地萝常挂一脸笑,笑散得开,懒得收拢,显出嘴巴阔大,大鼻梁悬空要放飞,大脑门扯出皱来,像晾出一挂刚出锅的烫皮粉,有些亮堂,还在冒热气,也许是桥灯照着的缘故。
他说话不太溜梭,有点大舌头,唱歌不那么显形,声音成串就光滑了,敞亮了,也自在了。桥上车来车往,挤在一块儿作鬼叫,地萝唱歌不理会它们,按照自己的旋律走,该低处低,该快处快,该慢处慢,该欢乐处欢乐,该低沉处低沉。高音段往上走时,他朝天昂头,脸涨出辣椒酱放久了那样的黑红色,放出的音,不说“欲与天公试比高”吧,也在与群楼试比高。天已断黑,他还在唱。秋天的夜空,楼灯璀璨,横竖挂出一大片光斑。星月知趣而退,隐在更高处绣天幕。桥灯楼灯织出一缎缎灯幕,用了很高明的技法,将明与暗、动与静、花与树、人物与帮衬巧妙处理,看不出处理的痕迹,是刺绣大师的手法。
这时,我们不大往楼上天上看,我们听地萝的歌有点走神。
地萝能唱不少歌,杂七杂八,不好分类,有流行歌、民歌、儿歌、山歌、本地戏曲片段,连《我的太阳》也能喊出几句,一听就是仿杨光,唱不齐备,也唱不那么高亢。
地萝唱歌还有个爱好,喜欢随自己意添改歌词。你逗他过分了,他会安插几句临时编的歌词骂你,当你听出有几句不顺耳,他已骂过了,又回到正常的曲词上来。脸上放出的笑一大盘,一丝不乱,不增不减。
他总盘坐在转梯开口处的水泥块片上唱。铺砖的莲花纹踩光了,填满灰泥。
他不只唱给路人听,当我们脸挂煤油灯,行色匆匆时,他会别过脸,将能粗能长的头影再放大,低声唱给自己听,给桥下过的火车也来一首:
长长火车没有烦恼
不吃不喝快快跑
长长火车没有烦恼
但愿总是这样跑
地萝一飞骑上它了
跑到北京贩烧烤
调子是德国老电影《英俊少年》中的插曲《小小少年》。我们都是听着这首歌长大变老的。如今,大人小孩都不大唱它,大家爱唱《小苹果》。
地萝到底年庚几何?我们在群芳路的夜宵摊喝酒、吃烧烤时争论过,有说三十出头,有说四十挂零,也有说只怕五十大几了。没争出一个定数,一句话,地萝谷丁老顽童,他们仿佛活在时间之外,我们的口舌之外。
我们很快言辞打滑,滑过街对面的宣传墙,那里,清都十大道德模范的喷塑头像日晒雨淋,已有些时日。今夜,我们争论的是“最美媳妇”,她老公、婆婆相继暴病亡故后,她没再婚,服侍中风偏瘫的公公十五年,喂饭喂水,洗澡拉稀,都一手操持,将七十岁公公服侍得像一尊笑弥勒。她的脸和我们的区别不大,也加了个煤油灯罩子。上电视时,她一直眯着眼,好像很不习惯那些火箭筒、吹火筒一样对着她的东西。
喝多后,我们比狗仔队和八卦记者还厉害,甲说,她只怕和公公有一腿;乙说,她上面不能空人;丙说,媒体把她塑成“最美媳妇”,她怎么好意思再找人;丁说,依她现在身价,找一个年轻力壮的也有本钱;戍说得有根有据,早年,“最美媳妇”将一辆贩小菜的板车放在天桥边一中路口,箩筐里装着她公公,板车上摆放四季时鲜瓜菜,她的货销得最快。公公帮她收钱,这个红脸关公一样的老头心算快,手指麻溜,将零钞整得分是分、角是角、块是块,早年天桥上摆小人书摊一般,虽旧,却齐整……
烧烤下酒,口无遮拦,就是天帝派七仙女带金梭下凡也缝不住我们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