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还是进去了。很快,就找到了我爸。其实,不是我找到的,是我爸的手先伸了过来。他那只枯瘦如柴的手从被缝里伸出来,顺着那枯手,我的目光一路上移,就看到了塌陷在枕头里的那张眼睛深凹、满是皱纹的脸了。我吓了一跳,他居然成这样了,像节骷髅。我的心怦怦乱跳起来。
眼前这个人居然是我爸啊。
突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忘了那个姓潘的女人。病房里气味更烈,有药味、消毒水味,还有一阵阵的尿味,我有点想呕,但又忍着。他挪动着身子,想让出位置来让我坐。他的眼像个深潭一样。我只是瞄了一眼,慌忙躲开,不敢再看了,怕那目光把我吸了去。他的手拉了拉我的衣袖,我能感觉到那股力量。
“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现在好多了,能说点话了。如果晚一点,就出大事了。”是个男人的声音,外地口音,我回头一看,那人胖墩墩、圆乎乎的身材,鼻孔粗大,手里正拿着一个牛奶盒。我的第一直觉是这是护工。那人拖来一条凳子,让我坐。凳上滴到了牛奶,他用袖子擦了擦。
我没坐。一想到眼前这个人就是我爸,我还是忍不住难过。不管以前我们有过多少冲突和矛盾,但这一刻,他那副可怜的模样,比乞丐还不如。瘦,枯,干,瘪,空,难道这真的是他吗?我告诉自己,不是,为什么是呢?他凭什么是呢?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他英俊、笔挺。他当兵的照片上,还握着一杆枪,两眼向前,炯炯有神。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腿却酸得不行。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三天了。抢救了三天,今天还好,有点反应了,手脚也能动些了。他就想给你打电话,说非打不可。”护工说。他的手扶着床沿,手是粗糙的,指甲里有污垢。我爸在床上望着我,含情脉脉。
“她呢?”我环顾四周这样问。
“谁?你说谁呢?”
“姓潘的。他老婆,他老婆呢?”
“她,她……不在。刚来过,又走了。说要……练舞。”
我一愣,这个时候还去练舞?这时,我爸的眼闭上了,好像没在听,但他的手还是抓着,死死抓着我的衣袖。我看到一双满是青筋的手。这是一双我很陌生的手。
实际上,自小到大,我跟他一直是不亲的。小时候跟我妈,大了以后,他们就闹离婚,要死要活,弄得满城风雨。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可能不到一年。是啊,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现在被阎王爷召唤了,他就想到了我,要我过来。过来干吗,不就是想让我侍候他吗?这事能成吗?这事可能吗?我被另外一种力强烈地推斥着。这股力告诉我,既然他当初如此不讲情面,我现在也应该不讲情面。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之间事实上已经断了,一切都断了。我没必要过来,我过来是多余,没事找事。就这样,我竟开始后悔起来。
“兰兰,兰兰,救救我,救救……”我听到他的叫唤,轻而无力。
一听到这声音,我又担忧,后背上都是鸡皮疙瘩。真的,我从来没有这样过。我的亲人都没生过病。我斗争着,不想多见他,他跟我什么关系?没关系。我们一直没关系,此刻更没关系。
他的手伸了伸,这回,他抓住了我的手,碰到了我的皮肤。
我突然感到恶心。一股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恶心,蹿了上来,直达我的全身。我想吐。尽管我对自己说,他不是别人,是我的父亲,亲生父亲,但恶心还是凶猛又强烈。我猛地甩掉他,抽出手来,我的手还碰到了床框上。我不能容忍他这样亲近我,不能。我内心一直在抗拒。门推开了,一个医生穿着白大褂出现了。“二号床,快结账,账上的钱已经不够了。不打钱的话,明天就断药了。”
护工朝我看了看,眼光里有期待,还有盼望。我把目光投向我爸,他好像没听见,把头转到了一边。就在这时,我突然明白了。我懂了,一下子全懂了。为什么这个时候他会给我电话,说穿了就为了这个。为了钱啊!
我好像一下子受到了污辱一样。
“他是说我们吗?不,是说我爸吗?我爸这里欠钱了吗?”
我爸的头转到更里面了。他不想看到我了。护工倒是直率的,他说是的,欠钱了,快付不出了。
我站在那里,突然,一下子,我冲了出去,夺门而去。
我听到自己匆匆离去的脚步声。我碰到凳子了,还撞到了腿上,痛感也涌了上来。但我顾不上,只想冲出去。快点离开。我现在后悔了,不该来。我来干什么?我跟他说不上话,就像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或者说,比两个陌生人还陌生。我没必要出现在这里。
泪水来了,充满了眼眶。他平时从来没想到我,现在缺钱了,不能看病了,却想到我了。他那个妖怪呢?那个妖怪才是他的靠山呢?他不找靠山,却来找我。我算什么?我难道是冤大头吗?
推开门的瞬间,我差点撞到一个人。定睛一看,我吸了口凉气。门口站着个女人,静静的,像是等了一会儿了。我一看,居然是我妈。她满是惊恐和不安。
我们都被对方给吓着了。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潘耀花
为什么我的命这样苦呢?这些天,我一直在问。想想自己,真是不幸,从小到老,都被这个词给贯穿了。
我是个小学教师。看学生就像看鸟儿一样,他们翅膀丰满了,就飞出去了,到近处,到远方。他们的命像魔术一般,会变出花样来,丰富多彩,而又显示才能。可我呢,却一成不变。我就像公园中心那潭黑漆漆的死水,越来越死了。死而且臭,我自己都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