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男客多,女客少——唐人街本来女人就少。男人们分成了几拨搓麻将,一屋的烟雾熏得张张脸青面獠牙。女客们避开男人,关起门来,围着阿昌的女人说话。阿昌的儿子剃过头洗过脸,换了一件红袄子,戴了一顶老虎帽,哭累了,在他娘的怀里昏昏欲睡。阿妈见人少了,才拿出那件新做的衣裳来,递给阿昌的女人。进门的时候阿妈没有立即送上这份礼,是因为今天人人都是包了利是封(红包)来喝酒的,而阿妈没有。阿妈没有包利是,不是因为阿妈没有钱。阿爸的药铺虽然是一份小生意,但家里这几年还是攒下了几个闲钱的。可是阿妈现在一个毫子也不敢动,阿妈要把每一个毫子捏出水来,替阿喜还阿元家的债。阿妈没有送利是封,声气就先矮了一截,垂着头也没敢看阿昌女人的脸。幸好阿昌的女人一门心思在看衣服上绣的花,没顾得看阿妈的神情。
衣服也是寻常的一件衣服,白细布小袄,连着一件开裆小裤,只是那衣襟上绣了一只鸡——那鸡却不是寻常的鸡。那鸡两只眼睛如金豆,一身毛羽如金丝,尾巴翘得天一样高,精神头十分威武,仿佛要从布上蹦下,跳到人掌心来。阿昌的儿子属鸡,阿昌的女人见了这样活灵活现的一只鸡,端地十分欢喜,就问阿妈这是你绣的?阿妈原本想说我哪有这个手艺,那是我家那个衰女仔绣的。却突然想起阿喜是刚死了男人的,怕阿昌女人嫌晦气,便把说了半截的话咽了回去,哼哈了两声算是认了。旁边的女人们都啧啧称奇,问哪来的样子?下回剪过来我们也学学。阿妈心想给了你们样子也是白搭。我阿喜不用样子,绣出来的倒比有样子的还像呢——嘴上却只是含混地答应着。
阿昌女人斜眼瞅了瞅阿妈,问又有了?阿妈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知道的?阿昌女人说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阿妈说你的眼也太尖了,我身上才晚来了半个月,还不知道是不是呢。阿昌女人扯了扯嘴角,说:“你们家的没给你号出喜脉来?我跟你说,你走路的那个样子,两脚犁耙似的,要不是真有了你来取我的头。这回是男是女呢?”阿妈说:“这得问菩萨喜欢哪样。”阿昌女人说:“你命好,有了两个男仔了,再生什么都好。不像我,这回生的若不是男仔,不等我满月,他就要再娶呢。”
阿昌女人说这话的时候,眼圈就红了。阿妈说:“我命好什么?你没见我生的这个衰女仔,养到十四岁出嫁,都说功德圆满了,却出来这个事。我就是把一个毫子掰成三个,也还不了她这个债啊。”
阿妈说这个话,原本是为了安慰阿昌的女人的,没想到一说就说偏了,砸到了自己心疼处,眼圈也红了上来。兴兴头头的一张脸,顿时飞来一片黑云。阿昌女人就问阿妈凑了多少钱了?阿妈说:“把家里的锅底都刮干净了,也凑不足一半的数呢。那一半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屋里的几个女人也都听说了阿喜的事,见阿妈眉心蹙成一团乱线的样子,有个叫阿丽的女客就劝:“凑不齐这个数,也不能不过日子啊,不如就叫阿喜过去那边算了。阿元虽然是有大婆的,可是大婆天高皇帝远,管不了金山这边的事。阿喜年轻,将来生个男仔,还不把阿元抓得牢牢的?大婆不大婆,不就是一个名吗?做不得吃,也做不得穿。”
阿妈想说我们黄家的女仔养大了送人做小,还不如剁成块扔河里喂鳖。阿妈的话还没出口,突然想起了阿丽和阿昌的女人都不是正室,就把那溜到了舌尖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时两个厨子把饭菜端上了桌。男客坐满了三桌,女客和细仔坐在了一桌。这回的剃头酒摆得果真排场,四张桌上都有烤乳猪,烧鹅,熏鸡和清蒸游水石斑。阿文阿武疯玩了半晌,很是饿了,搛起一块乳猪放进嘴里,没来得及咬,怕一会儿没了,又搛了一块放在碗里留着。阿妈拧了一下阿文的腿,贴在阿文耳边说:“就不知道藏下一块给你阿姐?”阿文百般不情愿地将碗里的那块乳猪偷偷包在手帕里,塞进了裤兜。
男人吃饭就没有女人这般斯文了,夹了几筷子菜,不过为垫个底子好喝酒。酒也不是漫无目的胡乱喝的,酒都是冲着阿昌喝的。先有人端了一杯酒问阿昌:“你睡了两个老婆多少年,怎么睡来睡去才睡出一个男仔?是不是你的那个水不够浓啊?”阿昌今天就是快活,说什么话也惹不恼,只是嘿嘿地笑,说:“浓不浓也总算生了一个男仔,还有一个都生不出的呢。”众人说错了错了,该罚酒——原来一屋的男客里,除了未娶过亲的,个个都生得了男仔。阿昌也不推托,果真一仰脸就喝得一滴不剩。
又有人说阿昌你的外孙仔都上学堂了,你儿子见了你外孙仔,该叫叔还是叫哥啊?阿昌说屁话,自然是叫哥了。众人笑得前仰后翻,说你个衰人乐糊涂了,辈分都颠倒了,哪是什么哥,该叫大外甥的。阿昌知道又说错了话,也不等人罚,自己满满斟了一杯,又是一仰脸,一滴不剩地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