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柜子里翻出一件细条纹衬衫,这是于慧慧所有衣服当中最像样的。大学毕业后她和所有的同学一样,省吃俭用地置办了这么件行头,为的是去人才市场应聘时能给自己平庸的相貌加点分。后来父母让她回来接班,她就把那份小广告公司的临时工作辞了,然后开始三班倒,几乎用不着穿什么新衣裳,将这件名牌衬衫锁进衣柜深处。乍看上去就是一件衬衫而已,但它的价格是普通衬衫的几倍之高。之所以毫不犹豫地倾囊相向买下来,是喜欢极了那种接近自然的用料和颜色,不是鲜艳的明亮,是旧旧的,浮不出尘埃的感觉,有一种淡淡的,不露声色的含蓄,但它的灵魂只在空灵二字里。像初蕾,雨丝,芬芳,桑园,梦境,筏,纸帆,田野,禅意,阳光,山歌,飞翔的感觉,这件衬衫还有一个很好听的款名叫做“指尖清唱”……
在岁月的音符里 轻舞飞扬
而我 已化作莲之芳蕊
像巨大的青莲于天地间淡淡盛开
层叠的山峦在晨雾中怒放了
风 轻轻掠过原野 掠过我自由的心扉
仿佛是遥远梦境中 一曲似水的清歌
海的呼吸恬静而安然
只留下一丝白鸟飞过的温柔
天空 如此蔚蓝 恬静
“当”的一声响将她从沉思中惊了一跳,紧接着就响起妈妈的唠叨,先是轻声的,有商量性质的,然后声音越来越高,直到逐渐升级定格成最后的谩骂。这是于慧慧妈每天下班后的必修课,一边整理家务做饭洗衣服一边开骂,嫌父亲没出息哥哥27了也不找对象而罪过最大的当属于慧慧,家里为了供她读大学至今还欠着近万元的外债呢。
也难怪,于慧慧妈一辈子没有一份正式工作,一直是在为别人带孩子在桑那浴当洗衣工现在一家小区清扫楼道,贫穷是最大的腐蚀剂,能把一个人的如花的笑靥和青春善良都化解得干干净净,贫寒的生活对人的磨损侵蚀和消耗是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的。在外人眼里,母亲是个善良无比的人,手脚干净,谁把孩子交给她,把活计交给她都放心无比,或许正因为她在外面随和得太多,顺从得太多,一回到家就开始怨声载道,把家里搞得鸡犬不宁。家里就这里外两间旧平房,她和母亲住里间,另外一间挤着父亲和哥哥,所以每当母亲开骂时她想找个让耳根清净的空间也没有。于慧慧也“当”的一声将柜子门关上,再“当”的一声将家门在身后重重地摔上,门内传出母亲爆发般的叫喊,现在到处流行脑炎,你别满世界转悠,把脑炎带回家我可不招呼你啊!
其实于慧慧去的地方也不远,自从毕业后她越来越不愿意去那些人多的地方,这个城市不大,你若得志时可能没几个人能看到,但是倒霉不走运的时候总会遇到以前的同学老师或是什么熟人,而且无外乎一见面就是问她,你现在在哪工作,你爸妈好吗?
因为于慧慧的实际答案不仅是否定的,而且根本就是羞于出口,所以她一般摔了门之后就来到离家不远的对面山坡上,其实就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坡地,有几棵自由生长的树,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就能一眼望到自己家的平房,房顶上盖着的旧油毡像一杆破旗在寒风中飘摇,厨房的院内堆满旧门窗烂铁棍等杂物,窗户台上码着大白菜和几捆葱,为了储那点水,水池里永远摆着一只缺了沿的铁盆,水龙头在铁盆上滴滴嗒嗒。院子里坑坑洼洼,一到下雨的时候就是几天的积水都排不出去,她最难为情最不愿意的就是清晨一睁眼夹着一泡屎尿匆匆披一件衣裳往院子里的公用厕所跑,有时候还得等,老韩家那个二儿媳每次蹲厕所都把裤子褪得快到膝盖上了,恬不知耻地露着肥花花的屁股和大腿,夏天还好,冬天她就不怕冷吗?人一贫寒了就没有隐私没有尊严了么,真是可怕。于是能有一间自己家单用的可以随手冲水的卫生间对于她来说都是一个无比奢侈的愿望。她的睡眠一直都不怎么好,自从进厂子当工人后更是常常在睡梦中也跑到这个山坡上来,天好黑,雨下得好大,阴暗的山坡上又泥又滑,她想上来又不知从哪里用力,跌跌撞撞地怎么也攀不上这个平时看起来并不算陡峭的山坡上。做这样的梦既费力又不讨好,在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这一觉睡得比搬了趟家还累,浑身的骨节像散了架一样,身体因出汗变得又热又湿。她看见父亲回来了,母亲像一头受了伤的母狮子,浑身的毛倒立着冲他又叫又嚷。
日子怎么过成了这样?于慧慧将头转向远处,瞬间心里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明天一定要去见见那位郑。
她说出张丽娜的名字,郑并不惊奇地给她倒了杯水,不用仔细打量,底层人家出来的女孩子的局促贫寒就明确无误地写在她的脸上。皮肤不错,但气色不怎么好,一看就是长期伙食不好带来的营养不良,不过还算镇定,有一种豁出一切爱谁谁了的架势。她不失时机地将两瓶好酒放在离郑很近但楼道里走来走去的人们不容易注意的地方,这两瓶酒花去了她这个月刚开工资的一半,虽然这意味着母亲更凌厉的叫骂。
郑有些赞赏地看着她不动声色地做这些,两个人开始聊得自然,放松后的于慧慧也是健谈的,这使她不漂亮的外表有了些光彩,郑说,中午了,你看你从郊外来这里也比较远,怎么着我也该请你吃顿饭不是么?
于慧慧没有拒绝,这也是她希望的,偷偷摸了摸兜里剩余的工资,粗略算了一下,认为是够一顿饭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