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北京去山海关的官道上,常有兵马队伍或是官家仪仗队伍走过,沿途的人都是看惯了的,再不往心里去。而今日行在官道上的人马,却颇令人称奇。
这队伍的前部,旌旗迎风,刀枪耀眼。二百名兵丁,个个威武雄壮。随之,是一杆镶牙飘带的中军大旗。旗上,“漠河矿务局督办”一行字的下面,书着一个斗大的“李”字。旗后,是一辆五马拉动的花轱辘官车。车轮之上,密匝匝排列着圈圈铁钉,冷飕飕闪烁着点点寒光。车篷内,端坐着新任督办李金镛。他顶戴花翎,身穿补服,两耳套着兔绒耳包。他一身朝廷命官的打扮,颈项上却戴了具木枷,既象官,又象囚,整个儿的便不伦不类。这车篷虽挡一些风寒,车内也极是寒冷,喘出的气都化做白霜,使他的浓眉和短髭都被染得白白的。
李金镛的身边,坐着从漠河来的那多奎。他四十有许,瘦面微黑,直眉细眼,高鼻薄唇,颏下一绺短须。
紧跟车后不远的,是一匹枣骝骏马,上坐一位年约三十五,六岁的人。他面白体胖,淡眉鼓目,头罩紫色风雪帽,身披貂绒斗篷,通身穿戴极是华贵。他便是李鸿章的远房侄子,漠河矿务局协同管事李宝忠。
他的两名心腹家将白怀禧和汪晶,趾高气扬,紧随其后。
再后是一百名执戈贯甲的兵丁。他们之后,是数十名同去漠河老沟金矿的沙金工人。还有近百名流放漠河的囚犯。最后,又是二百名兵丁。这支人马队伍,既不象挥师远征的劲旅,也不象押送囚徒的长解之军,倒象二者兼而有之。
李金镛把车窗挂帘撩起一道缝儿,望着自家带的这支颇为奇特之军,心中不禁涌起一种难言的滋味。自古以来,带罪立功者,历朝有之,但象自家这般穿官服而披枷戴锁者,却是亘古罕见的。再看那百来名流放的囚徒,一个个面凄凄,声哀哀,那样子倒颇有几分可悲、可怜。他先时曾憎恶这些人,但想到自家忠于朝廷,体恤万民,还险些闹个身首异处,直落得带罪北上,不由想到那些流放的囚徒,决非尽是坏人,说不定大多数象自家一样,纯属无辜获罪。自己同他等有何区别?无非是自己坐车,他们步行罢了。他抚着身上的枷锁,直觉冷得砭骨,冰得寒心。那挟胁光绪皇帝的垂帘人,弄得朝政腐败,国势衰微,景况日下,民怨沸腾。自身虽然冤屈,但想到国计民生,他还是把个人的怨气压了又压,不管西太后和李鸿章安的什么心,没叫自己殒命,便当感激,有口气便可为国为民做些好事。但他心中并不踏实。他从车窗缝中觑见李宝忠那张奸狡阴毒的面孔,心里便发堵,又零星听到李宝忠的一些亲兵,时常说些“随罪臣北征丢脸”“戴枷的督办有何德能”之类的话,便感到恼怒,担忧。
那李宝忠出得京来,便心怀鬼胎,恨不得一下将这犯官毙命,自家做了督办,不仅长了权势,到了漠河也可多搂许多黄金。因此上,他便时时唆使几个亲兵,说些个冷言恶语,刺伤李金镛。他同心腹家将白怀禧和汪晶,也时常鬼鬼祟崇,嘀嘀咕咕,不知搞什么名堂。
李金镛虽是暗愠、心疑,也不好说什么,心中有数,脸上却装做若无其事,不时同伴坐身边的那多奎谈谈唠唠。
那多奎来到朝廷禀报金矿之事后,随李金镛返回漠河。他深知这位被黎民百姓敬称为“李知府”的新任督办,是位忠正之士,虽见他披枷戴锁,心中也十分仰慕,因之他看不惯李宝忠等人。可他官职卑微,自然不敢触犯李宝忠,也不敢多事,便陪着李金镛说话儿。
李金镛正想借此机会,摸清老沟金矿的详情,便问他道:“那漠河想是丰美之地吧?”
那多奎捋着颏下短须,说道:“那是个难得的宝境。漠河城虽不大,却是傍山临水,地沃物丰。那山中,林海无边;那林里,禽兽无数,漠河实是个难得的好去处呢!”
李金镛点首道:“这样的人间宝地,自然会聚天之精气,地之灵气,难怪会有黄金蕴藏!”
那多奎兴奋道:“老沟之金,质地精良,产量居全国之首,可谓产金之冠哩。”
李金镛道:“但不知老沟金矿是如何发现,又怎样落入俄人之手的?”
那多奎道:“还不是那些罗刹(当地人对沙俄入侵者的称呼)暗盗明夺去的!”
于是,那多奎便从头至尾讲了起来:自道光19年(公元1840年)“鸦片战争”后,洋人不断入侵,中华古国受人宰割,朝廷已无力守护和开发边疆。漠河一带无兵驻守,俄国人便随意入境,打渔、狩猎,甚至开荒,种地。光绪初年(公元1875年),有两个罗刹越境到老沟打猎,在泉中饮马时,无意中见泉中荡漾着灿烂光辉,捞上一把沙砾,里面的金沫子几乎占了一半!两个罗刹震惊之余欣喜若狂,竟伙同数人到老沟淘金。初时秘密而行,后来竟大张旗鼓地干了起来,最多时,一日竟可沙金二,三普特(一普特约折合三十二斤半左右)之多。沙俄当局见有机可乘,便越境搞起官办金场,大量黄金,从中国的疆土上,源源流进了尼古拉皇宫。
那多奎讲着,脸上露出幽愤之色。李金镛亦是痛心而又愤慨。他决意尽快为国收回金矿,哪怕是舍命捐躯也在所不惜。
两个人正在车中谈谈唠唠,忽见队伍停住。李金镛向外望去,只见前面不远处,一道城墙蜿蜒起伏,越山而去。官道前方,立着一座高大宏伟的城楼,上悬一块巨匾,匾上大书“天下第一关”五个遒劲大字。一看便知,人马已行进到了山海关。
李金镛正待问队伍因何停住,早有人来报:“启禀督办大人,有人拦路求见。”
“哦?”
李金镛双眉微皱,略一沉吟,说道:“是什么人,胆敢拦路?”
报事人道:“小的不知。来人只说大人一见便知。”
李金镛暗道,必是此人有要事相告,不然便是熟人、好友也未可知,于是便吩咐道:“速叫拦路人来见。”
“嗻!”
报事人去未多久,便领了一个头戴风雪帽,身穿绣绒斗篷的人,跚跚来到车前。
来人见车帘挑开,便飘飘下拜,道:“给老爷请安!”
李金镛觉得好生耳熟,便说道:“你是何人?快快抬起头来。”
来人将头抬起,叫道:“老爷……”
李金镛定睛一看,不由吃了一惊:“英兰?是你!”
不待张氏英兰答话,李金镛起身跳下车来,忙将英兰扶起,深感意外地问道:“夫人,你不是已然去了昌黎吗?怎么跑到这山海关来了?”
英兰道:“为妻已把燕儿送到昌黎母亲家中,并命李良、阿丹在那里好生伺候。”
“那你……”
英兰抚着李金镛身上的枷锁,心中一阵悲凉、痛楚,说道:“老爷此去山高路远,披冰裹雪,前途之上,每每藏着险恶,实实令人心系情牵。故尔为妻安顿好燕儿,便昼夜兼程,抢先一步来到山海关前,等候老爷。
李金镛心中难禁一热,二目便有些发湿,却故做微嗔的口气,说道:“夫人,你……你大不该来。”
英兰道:“为妻不来,只恐心内终日不得安宁,既是心神倍受熬煎,莫如索性来见老爷。”
李金镛深知英兰之心,但仍是不肯连累于她,便好言劝道:“夫人之心,为夫已知,不胜感念夫人的恩德。如今你我已然会面,夫人便该速速返回昌黎才是。”
英兰捧着李金镛的枷锁,说道:“为妻断断不肯让老爷一人独去受苦,便是再凶再险,为妻也要同去漠河。”
李金镛摇头道:“不可,万万不可!”
英兰意坚志决地说道:“老爷若是不允,为妻便跪死在这风雪路上!”
英兰说罢,直挺挺跪下身去,任李金镛怎样劝说,只是拗住性子,不肯起来。
那多奎见他夫妻的样子,心中十分不忍,便下了车,近前劝道:“督办大人,夫人铁心要去黑龙江,也是个难得的奇女子,更难得有一颗忠贞之心,大人也是只身孤苦,还是让夫人去吧。”
英兰泪儿闪闪地望着丈夫,显得既是可怜,又是坚韧果决。
李金镛无奈,又因到此已是山海关,确是不好送回,再加之爱妻之心极烈,不愿深伤夫人的情意,便双手扶起英兰,说道:“唉,那就随为夫同去漠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