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07年第02期
栏目:重磅中篇
在寝室里,赵萌最看不起的人就是牛心容。
她看不起牛心容的时候,眼睛并不去看牛心容,总是死死板板地盯着前面不远处,下巴略略抬一抬,忍不住把一种轻蔑的冷笑挂到脸上。这种意思是:我看不起你啦牛心容,你不配进入我的眼球!猛一看上去,她好像在和空气里一个子虚乌有的人较劲。
也许赵萌的本意是希望自己的表达方式更具有威慑力的,可是她错了,人家牛心容的心态好着呢。牛心容不和她争不和她吵,微微浮胖的脸上微微笑着,有时候还笑出声来,只当是听了一个笑话。当然,谁都看得出来,那笑也是假笑,无非是表面上做个不屑与对手计较的姿态来,暗地里力争上游。
旁观的人都在为赵萌摇头叹息。赵萌你何苦呢?她牛心容算老几?
那次隔壁寝室的孔玉铃被大家拖过来玩,据说她奶奶是给人看相的,她便也有了一二分家传的灵气。孔玉铃倒不甚推辞,她坐在屠水英的下铺床上,一本正经地端详这个,琢磨那个,然后很专业也很权威地指着赵萌说:“你很有福相。”大家羡慕得很,赵萌刚要问究竟,牛心容却插嘴了——她是任何时候都不肯被冷落的。牛心容照例坐在她的上铺床上,用一种高高在上的神态俯视着众人,笑着问:“哎孔玉铃,你说我是什么相啊?”屋里突然沉寂下来,大家把脸转向孔玉铃,充满警惕地盯着她。孔玉铃也是个厉害角色,她扬起脸就冲牛心容轻轻一瞟,表示鉴定过了,便神态自若地说:“你么,是地地道道的‘浮’——相。”很显然,这个“浮”和那个“福”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而且“浮”字的音咬得特别重,咬出一种别样的挖苦意味了。旁边的女孩都把嘴巴微微抿了抿——是听出那层意思了。只有牛心容,蠢到家了,她乐得一张胖脸都笑开了花。赵萌心里想,真是太不要脸了。
她的不要脸是有目共睹。单说走路吧,在别处走,也没见她有什么不对,可是每每走过男生宿舍楼的时候,牛心容就来精神了,青春焕发了,走路的姿态也不一样了,轻轻颠一颠,晃一晃的,又轻盈又曼娜,晴空丽日,花好月圆,所有风情都让她占尽了,摇荡着腰肢,那么风调雨顺的。一些无聊的男生常爱站在窗前看热闹,一瞧见这个风情万种的,好几个窗户都开始吹口哨。别人吹口哨,是调戏,是侮辱,你走过去就算了,偏偏牛心容不。牛心容转过脸,抬起头来,冲那些窗户露出五颗牙齿明媚地笑一笑,很有些感谢各位捧场的意思。男生们更激动了,像迎接摇滚歌星一样鼓掌欢呼,心肝宝贝的都叫出来了。有个厕所里的男生一边撒尿一边冲窗外探头,情景交融之下放声高歌:“洪湖水——浪呀嘛浪打浪——”一片哄笑声中,牛心容算是出名了。那时外系的男生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他们给她取了个外号,就叫“洪湖水”。谁让她那么“浪打浪”呢!
对,她浮,她浪,可是她不在乎;不仅不在乎,还感觉很好,绝对不是破罐子破摔的作派。这就很难得。牛心容从小就有些花花朵朵的,除了一两个同样花花朵朵的小姐妹,别的女孩都带着鄙视与敌对的目光远远躲着她,不跟她玩——就是那一两个同样花花朵朵的小姐妹,也常常明争暗斗的。她很孤独。在同性的世界里得不到快乐的女孩大多会开辟另一个世界,于是她初中二年级就开始谈恋爱了。她恋爱的次数连她自己也数不清,有多少男生悄悄地来到她身边,又悄悄地走了,算作她成长课本里字迹模糊的一页。但她总记得谁为她打过架,谁为她甩掉了以前的女朋友,谁又在被甩后用了种种方法企图挽回……她二十年来最可骄傲的回忆就是与各种男生的是是非非。
307室的女生将她引以为戒,这是早料到的。她就算住到407、507、607结果都会是一样。牛心容被女生们敌视惯了,她有心理准备。在度过了室友间最初一段小心翼翼、文质彬彬的试验性阶段以后,谁有什么样的底子都很清楚了,牛心容明白她必须迅速在307找到一个同盟,不然很快就会被孤立。
她找的是屠水英。天晓得,屠水英是多么老实的一个人,全系的女生都有绯闻了也轮不上屠水英。因为复读又复读的关系,她的年纪至少要比同班同学大三岁,生在贫困的农村家庭,面相又老,有一回她坐在床前织毛衣,另一个女孩的朋友来宿舍玩,还悄悄问:谁的家长来了?牛心容就看准了屠水英,开始主动出击了,采用的是俗话说的“拉拢”手段,话不太好听,但很实用,屠水英被轻轻一钓就上钩了。比如牛心容会把家里带来的土特产从包里拿出来,当着全体室友的面塞到屠水英手里,“来,水英,尝尝,尝尝!”屠水英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而周围只是一片麻木的面孔,谁都装着没看见。这举动明显地划开了一个界线——牛心容一伙的和不是牛心容一伙的。牛心容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别人,她牛心容也是有朋友的,她并不孤立。
屠水英被“拉拢”之后得到了不少实惠,她本来经济条件不好,和牛心容搭上伙以后常常可以吃点食堂小灶的小炒,晚自习后也磕磕瓜子嚼嚼花生糖之类,牛心容对她表现出惊人的大方,很舍得投资,但这投资是要回报的,屠水英渐渐成了她的跟班,打杂。牛心容总爱坐在她的床上,那个床位是上铺,她一坐上去就跟坐了女王的宝座一样,轻易不肯下来。她高高在上地钉在那里,用嘴巴遥控:“水英,帮我倒杯开水。”“水英,帮我从衣柜里拿件衣服。”“水英,递一下书本。”屠水英就不停地忙碌着,递这送那。
久了,屠水英自己也感觉到一些微妙的东西,包括室友们看她的眼神,对她不甚搭理的态度,还有,有时明明大家在热烈地讨论什么,她和牛心容一进来,话题便戛然而止了。有一次她甚至听见赵萌用轻蔑的口气跟另一个女生说:“……也不看看自己现在都贱到什么地步了!”也许不是说她,可是她心虚,忍不住脸红了。穷人家的孩子都敏感,她发现自己的贫困生地位没有任何人反感,偏偏和牛心容搅在一起了,大家就非常地看她不起。这是不是得不偿失?
终于有一天,牛心容又支使屠水英去拿一件什么东西的时候,屠水英使劲低头看书,假装没听见,牛心容又说了一遍,屠水英抬头了,她盯着牛心容态度冷淡地说:“你有手有脚的,自己下来拿呗!”全寝室都愣住了。一片安静。最吃惊的要数牛心容了,她瞪着眼睛停顿了十几秒,并在这段安静的空白中感到一阵寒栗。十几秒钟之后她快速地接受了现实,看来收买一个人不像她预期的那样简单与顺利。她默不作声地从上铺床上溜下来,动作还很麻利。她把自己要看的书、要喝的水、要照的镜子等等可能会用到的东西一样一样移到床头的小书架上去,这证明她是有头脑的,不需要人伺候也能过得很舒服。她就要做给大家看,这是她一贯的风格,显山露水地做出来。
没说话,只有她自己听见心底里在龇着牙骂:“好东西都喂了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