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无数遍问:“姓名?”又问:“职业?”
我说,教师。
老头子大名叫有根,在大学混了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农村习气。为此母亲老数落他,哪有一点为人师表的样子。头发剃掉了,不然比鸡窝还乱,衣服虽换了牌子的,胸前总有两滴油,家里摆设再乱,也丝毫不会影响他的心情。那年他发了脑梗死,没有完全治好,基本不能行走,皮鞋早就不穿,落满灰却舍不得扔,说有一天能走了还能穿一下。每当坐在轮椅上出来透风,学校门口保安都不放进,只有经过的熟人,不辞辛苦地打个招呼:“嘿,老王。”
当年我结婚的时候,老头子给了两万块钱。他红着眼睛说,委屈儿子了。我也理解,那时候的教师大多家徒四壁,所以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死活不愿再当教师。我说他穷,他说他有财产,只是传不了给我。我那时以为,他要把钱留给弟弟,很迟以后,才知道,他说的财产是什么。
母亲的嘴一向很紧,根据她的只言片语,我知道她和父亲是在一起高考招生认识的。那时候母亲在教育局,父亲在大学里,后来结了婚,但还分居两地。母亲一直遗憾,生我的时候给父亲拍了电报,等父亲来的时候,我已经落地3天了。
母亲让我回去把樟木箱子里的毛衣拿来。箱子有些年头了,打开有股樟脑丸的味道。里面有一扎信,上面都写着“明秀女士亲启”。明秀是母亲的名字,似乎有些土气,但念起来却很好听。最底下一封没封口,蜡纸般滑落下来,展开去看,是一首唐诗:“芳屏画春草,仙杼织朝霞。何如山水路,对面即飞花。”我被这一缕相思打动,差点忘了悲伤,心想老头子平时待我一本正经,居然也有风骚的时候。一会又担心母亲能否看懂。再一思量,应该是懂了,否则他们也不会结婚,更不会有我。
猝然想起,老头子生这么多年病,总会留下点什么,哪怕是只言片语,就在屋内翻翻,想想他平日里靠在窗台边晒太阳,喜欢对着镜子望自己须发,然后回书房看书。樟木箱子没有,是不是在书架里,也许在五斗橱,细细翻看,还是没有。心中遗憾,老头子病得快,连后事都没来及交代。
毛衣拿回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ICU门口渐渐热闹起来。先来一个黑胖女人,隔着玻璃踮着脚看里面。一会来和我们主动说话,说是临泉人,父亲也是脑梗死。她话很多,和我们聊镇上的各种事情。说她父亲在镇上有7间门面,一年租金就十几万。就是条件好了,不干农活,出门就是摩托车,一步不走。今年母猪下了十几个崽,一个人喝了一斤酒,又吃了6个鸡蛋,犯了中风,她和哥哥陪着。她哥哥一看就是个老实人,秃顶,嘴老是张着合不拢,没有一句话,对人却实在,我们探视的时候,他给我们看包,认真极了。临泉女人悄悄说,她哥哥不能生育,离婚了。然后一路说开,如江水滔滔,水龙头拧不住。我们也没心思细听,对着通道门口发呆。
一会又来了兄弟两个,是13床的家属。阿大戴着金丝眼镜,雪白衬衫,一看就是儒商;阿二卷着裤腿,耳朵边夹一根烟,似乎还有些乡下气息。两兄弟开始死活不说干什么的,熟了才知道各自在深圳开了公司。他家老头病得更是稀奇,早起跑步,碰到一只黄皮大仙,一病不起。先只是肠胃不通畅,后又查出肺有问题,又两日就转到了ICU,让人措手不及。我们都在抱怨这个杀人的医院,活蹦乱跳的人被治成这个样子。一会又聊,若是治好了就算了,治不好一定要和医院打官司。阿二说,老头苦了一辈子,现在刚刚生活好了,该享受一点,又莫名其妙得了病。说罢流泪,把我的眼泪也勾出来。
再一会又来个年轻女人,说是9床老太太家的保姆,按门铃问下情况就走。临泉女人又滔滔不绝了,说:“9床家属冰冰凉的,病成这样,儿子媳妇也不过来,天天让保姆来。保姆来干嘛,就是问有没有断气。唉,养儿子有什么用。”我看看阿大、阿二,阿大、阿二又看看我。临泉女人意识到说得不妥,立马说,我不是说你们,你们都很孝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