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六盘山》2004年第04期
栏目:长篇连载
几天年很快就过去了,戏班子又进人了紧张的排练。柳毅没有来,齐翠花就全权指导。大伙儿好像憋足了劲,连明昼夜地排练,主要排练本戏,捎带排折子戏。《铡美案》算是排成了,《游龟山》排了前几折,加上原有的《藏舟》,算是半本戏。乡里的社火班子不像城里的正规戏班、戏团,好多戏只要念会词儿就可以上台演出了。几个折子戏没有顾上排,但角儿们各自都做过练习。大伙儿已有了基础,自己对照词儿,教师稍一指导,配一下乐器就可以上演了。
齐翠花忙于排戏,红富贵雇人布置搭戏台。他们又把姐姐陈红氏叫来做饭,照顾丑旦。
正月初六晚夕,就要正式登台演出。比起那次彩排,这一次可是正儿八经的演出,演出质量的好坏直接关系着戏班子的声誉和前途。大伙儿都把这次演出当成头等大事。
按照乡俗,正式演出前,社火要出仪程。出仪程等于给坊神和乡邻下通知:社火要正式演出了,请坊神保佑演出顺利,请乡亲们大力支持、捧场。
出仪程定在正月初三。张百旺扮起了仪程官,红富贵代替柳毅扮起了天官。因为三宝戏多身重,就换了另一名后生明礼与顺顺一同扮演小旦,其他人原先装扮啥角色,现在仍然扮演啥角色。
这次进庙敬坊神的程序,跟腊月八社火初办时期程序大同小异,但出仪程却要家家户户院里都去。主要是灵官神为各家各户驱除瘟疫杂病,仪程官说仪程道吉祥,小旦扭八步唱小曲。这些程式过后,主家要为社火队作出表示:赠钱捐物,以示支持。
齐翠花庙里进不去,家户她懒得转,就在家里收拾化妆品。
戏楼在娘娘庙前,是现成的,这就省了许多事,只是派人清扫了一下,挂上了幕布,搬来了桌椅。台口的明柱上贴一幅大红楹联,写道:
生旦净丑尔任演
悲欢寓合吾自知
横批是:世事是戏
台口的前檐上,并排吊着两盏清油灯,把大红色的幕布照成了紫红色。
晚饭刚过,就有四村八舍的人向红城子聚集。山间的各条小路上,都有黑影向这里涌动。
首场演出,照例要上天官,由大宝、红立昌扮演王、赵两位灵官,红喜子扮演刘海,张百旺、张学仁、红三宝扮演福、禄、寿三仙,红双宝和红立贵化妆准备第二折《调寇》的演出。齐翠花在第三折戏《三回头》里演吕荣儿。
两盏油灯八只捻子,把戏台照得通亮,胡麻油的香气飘满了整个村庄,熙熙攘攘的人们站满了戏场。一通开台锣鼓之后,红乾仁出台讲话了。他今晚夕头戴礼帽,身披二毛皮袄,很有风度地讲了红城子办起戏班的好处,把戏班子的人“不但而且”地表扬了一番,又把收粮收款的事“不但而且”地强调了一番,在人们的一片议论声中走进了后台。
提起请保长在开台前训话的事,红富贵就头痛,一向满有把握的张百旺也开始头痛起来。上一次彩排,他差一点』陡不出红家大堡子了。干娘李桂花在埋汰干爹老爷子的时候,也给他张百旺带了口信:跟那个狐狸精掏搅的事,你就别来叫他。下一次来,老娘我就不会看你这个干儿子的面了。这咋办?这么重要的演出,地方上的长官不出面绝对不行。再说,不请他出面露脸,说不定这个戏你就根本演不下去。去请吧,花钱送礼事小。若那个母老虎给难堪,事情就更不好办了。
红富贵对张百旺说:“反正保长一定要出面,这事就交给你这个干儿子了。你干儿子办不成的事,再的人更没手逗。兄弟你就多想想办法。”
张百旺为这事真没少动脑筋。他对红富贵说:“哥,这一次演戏关系大哩,保长来不来,讲不讲,对咱们影响可不一般。我想哥您这一回能不能多破费几个子儿,我把李干娘一同请上看戏。”
红富贵说:“兄弟你看咋好就咋办,头烂没在一斧头,多花几个子儿就多花几个。今日花了,明日再往来挣么。”
张百旺就带了一块大洋,还把去陕西送柳毅时给媳妇买的一双丝光袜子也装进衣袋。他打听到红乾仁没在家里,就去了红家大宅院。
李桂花一见是张百旺,脸立马就吊下了。没好气地说:“又来给你干爹扯皮条来了?”
张百旺就笑着说:“这回不给干爹扯皮条,是给干娘您老人家扯皮条来了……”
“呸!”话还没说完,李桂花就一口唾沫吐了过来。张百旺连忙顺势躲开,不然唾沫真就落在脸上了。
李桂花骂道:“碎龟儿子的个嘴跟个娃娃窝一样,敢跟你干娘来这一手,快滚蛋!”
张百旺笑了一阵,又故意拉下个哭丧脸子,嘟嚷着说:“干娘您真是不识好人心。干儿子我来给您老人家献孝心来了,您当我又做啥来了。逢年过节的,儿子给您拜个年……”
李桂花说:“年你初二就来拜了,头也磕了,才几天,又拜的啥年?你怕是又来叫你干爹来了?”
张百旺说:“初二那一天拜年,礼物都给干爹了。这一回我专门给干娘带了礼物,看,这是最兴时的丝光洋袜子,干娘您穿上肯定能唱旦。”
李桂花听了笑着骂道;“住你个狗嘴!老娘这么个样子,能唱个啥旦?再不要拿老娘开心了。”
张百旺一看她心情好起来了,就进一步恭维:“干娘您不要嫌礼薄。千里路上送鹅毛礼轻情义重,这物儿是我从远路上带回来的。还有这一块大洋,干娘您收下攒个私房钱,紧要处花用起来也方便。”说着就强往她的手里塞。
李桂花推辞了一阵,就塞进袖筒里去了。脸上的表情开始明朗起来。她说:“百旺子,我晓得你是无事不登我这三宝殿,有啥事你就直说,老娘我给你说话。”
张百旺说:“其实也没有啥大事情,就是年头节下的,今晚夕我们的大戏正式上台,想请您跟我干爹去看戏,好给我们撑个面子。”
李桂花似乎又生气了,她说:“戏我当然爱看,但只要那个狐狸精在戏班一天,我就一天不去。你干爹那个老骚情,他去了你叫他去,我这一回不拦挡他就是了。我不去。”
张百旺说:“看干娘您老人家把话说到哪里去了?戏班子是我跟富贵组织办起来的,我还是副团长哩,还是个仪程官,又不是她齐家戏班子,她只不过是个外来人。干娘您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人都夸您老人家贤慧得很,贤慧得像个佘太君,您给干儿子我连这点面子都不给,白落了个贤慧名儿。再说,您一到众人群里,人都把您当神仙一样敬哩。人家都拖儿带女的看戏哩,您老人家一个人呆在家里,难道不心慌?您今儿个若是不去,我就请戏班里的人把您老人家抬到戏场里哩!”
正说着,红乾仁回来了。他见张百旺跟老婆子说话,眉头皱了皱,就问:“你来有啥事?”
张百旺说:“我请您和于娘今晚夕去看戏哩。”
红乾仁说:“你干娘你能请动吗?”
没等张百旺回答,李桂花就说:“去呢么,咋能不去?神仙还怕三请哩,我又不是神仙。也难得百旺子一片孝心。”
红乾仁笑了。
红乾仁讲完话,就在红富贵的陪同下走下戏台,坐到了台下早就摆好的椅子上,跟老婆李桂花指指点点地说这说那。
锣鼓家什敲了一通,刚一停下,后台就喷出一团火焰,由大宝装扮的王灵官手执钢鞭和金砖上场了。鞭头靠下绑着一朵用黄表绾成的黄花。所谓金砖,就是用红布包着的一块木头。王灵官头戴金将盔,画着金面花脸,戴着红张口胡须,身穿红靠子,背上插着四面靠旗,胸前戴着用红布绾的大红花朵,花朵的两条带子从两腋垂下,煞是威风。只见他一个大搜门后,把左手所握的金砖递到右手,腾出左手,左脚踩在上场门不远处的一只板凳上,接过前台人员递过来的点燃的黄表,口中念道:
浑沌初分没几年,
西北角上往前看;
慧眼一睁天黑暗,
七星保定头上冠。
生就八尺钢铁汉,
左手掌砖右掌鞭。
金砖专打恶不善,
监察御史王哎灵官!
他念完词之后,跨过了板凳,一个滚锤后站立在台口。
接着由红立昌扮演的赵灵官上场了,他画黑花面,戴黑花将盔和黑张口胡须,身穿黑花大靠,背插四面金龙靠旗,胸前扎着一朵绿色绸子绾的大花,两条绸带从两腋下垂下,威严凶猛。他如法进行了一番搜门程式后,也接过前台人员点燃的黄表,念道:
生吾当天地昏暗,
降吾当星斗未全;
生世来一心要除恶扬善,
自幼儿修炼在峨嵋宝山;
下山来到西岐与子牙鏖战,
气数尽吾命归天。
要问我是哪路大仙?
黑虎玄坛赵哎灵官!
二位灵官交叉做程式,双搜门之后,同声言道:“远望东南祥云缭绕,想必天官来也!”然后恭候两旁,天官带着童儿上场了。红富贵是第一回上台,显得有些拘谨,步子和动作都显得有些生硬。他正生扮相,头戴金相帽,插云耳子,双耳挎三绺黑须,身穿大红蟒袍,腰系玉带,足蹬厚底靴子。这是齐翠花亲手为他化的妆,穿的衣,派头倒是不错。他自报家门之后,双手执笏板念道:
“正在天宫金殿议事,天门忽被阵阵香烟冲开,掐指一算,今有甘肃省西海固州西原县官泰乡红城子烧香弟子,日夜烧香点表,敬奉上天神灵,诚心可鉴,精神可贵,感动玉帝。玉帝派我下凡前来赐福,保佑红城子宝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恶风暴雨下在了深山旷林,和风细雨降在了红城宝地;狼来了嘬口,贼来了迷路。红城子大小人等无灾无难,吉祥如意。各路大仙有福的赐福,有财的降财。正是:平时勤烧香,来年降吉祥!”
下来便是刘海撒钱,三仙献宝。把台下的观众看得心花怒放,五内熨贴,沉浸在神仙赐福散财的喜悦之中,憧憬着神仙给自己带来的好运气好收成。
山里人没有几个懂戏看门道的,大多数人是在看热闹,有花脸打仗的戏,有旦角、丑角调笑的戏,他们认为就是好戏。《上天官》和《调寇》在他们看来都比较单调。他们听说有个唱旦角的名戏子今晚要出台,都等着看她。终于到第三折了,只听得幕后面“啊”的一声叫板,那声音像一个老人在哭一样。胡琴儿就慢悠悠地拉起了过门,只见有个白胡子老汉驼着背上场,后面跟着一个像女子又像儿子娃的半大小伙子。台下就有人议论:“看红喜子又上台了。红喜子头一场当刘海撒钱哩,这会儿又跟上他大做啥去呢?”
扮演老生的是张学仁。老生吃力地唱了四句,就开始表白(戏上行话叫自报家门):老夫吕鸿儒,儿名宝童,女儿荣华,嫁与许升为妻……
台下有人喊道,噢,《三回头》,这老汉是《三回头》他大。娃是三回头的儿子……
吕老汉父子二人下场后,齐翠花扮演的吕荣儿上场了。她身穿紫底红花小旦紧身和裙子,手握一方红色手帕,刚一出场,叫了一声“苦呀”,就擦了擦眼泪,表现出十分痛苦的样子。台下嘁嘁喳喳地议论开了。
红乾仁低声向坐在一旁的李桂花说:“这是富贵媳妇儿。”
李桂花不热不冷地说:“小心看花了眼。”
台上的吕荣儿开始唱了:
吕家女在深闺泪流两行,
悔当初将奴身配与许郎。
论容貌他原来十分俊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