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根这么想,有他的理由。子良是个名人,报上有名,电视里有形有声。当年,是全地区高考文科状元,在省城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在国外和国内专业领域核心期刊公开发表了多篇学术论文,并主持完成省政府相关部门下达的两项纵向科研课题,获得过省部级成果奖。北京、上海好几个大学来省城挖人,学校为了挽留他,破格晋升他为教授,三十多岁就当了校文史系主任。后来,学校的校长被双规,有传言说子良给校长送了礼,查了一段时间,也没查出什么。事后子良突然辞职,下海经商,经营古玩字画,也是他眼光独到,经营的大都是有升值潜力的书画作品,清末民初的瓷器,以及有年头的冷门小物件,因此狠赚了一笔。这期间,还在《中国收藏》《考古》等杂志上发表了几篇古器鉴别的论文,被省内外几家学院聘为客座教授,一跃成为享有盛名的文物鉴赏专家。前年,族里硕果仅存的老三爷说,子良是家族最有学问的人,要老根给子良写信打电话,让子良回来商讨修建宗祠,撰修族里的宗谱。子良说三爷此举是封建意识作祟,一口回绝了。老根不敢给三爷说实话,只说是子良太忙,一时半时回来不了,让三爷另请他人筹划。三爷很是不悦,说:“枫桥镇的柳长安挣了钱,为乡里架了一座桥;后山乡的王定国,为村里修了一条水泥路,柳家和王家的人在全县都受人抬举。我一不叫他架桥,二不叫他修路,就是叫他回来给建祠修谱出个主意,参谋参谋。这功德无量的事,怎还推三阻四呢?再说,他妈走得早,他是吃族里百家饭长大的,难道不应该给家族回报一二吗?”
老三爷生气,非同小可,一庄子的人都不悦了。于是,就有了对老根那次短暂的省城之行的各种猜测,说子良是如何不孝,媳妇是如何忤逆,言辞恶劣,把子良说成是狼心狗肺之人。
现在,子良就在这么个对他极为不利的情况下只身回来了,老根心里怎能不藏个负担呢?
但不管怎么说,儿子毕竟是儿子,何况又多年未回家了。老根还是欢喜地从子良手里夺过箱子,抱在怀里,喜滋滋地往家走,刚才那佝偻的腰也陡然间直了许多。
路上,老根不住口地打问孙子和儿媳的情况,子良笑着一一作了回答。又问:“大,你刚才去哪儿,有事?”
老根说:“没事,就是想到路上望望。”
“路上望望?路上有什么望的?”子良笑了起来。
父子俩的说话声惊动了留守的乡亲们,纷纷走出家门大声小语地和子良打招呼,有的还一路跟着往子良家走。子良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忙不迭地打着招呼,又是弯腰又是点头,感动得眼角都湿润了。这时人们才发现,面前的游子并不面目可憎,而是一位身材修长,眉清目秀,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乡音未改的文弱书生。想到以往的闲言恶语,许多人都红了脸。
子良家的院门大敞着,正房门上挂着一把长方形的挂锁。这种锁子子良小时候常见,如今在农村很少见到了,他感到十分亲切。老根走到门前,伸手在门框上摸出一把长条钥匙来,在锁眼里一捅,“哒”一声,锁簧开了,子良眼前出现了那些陪伴他度过十八年岁月的木桌木凳,心里泛起一种别样的滋味来。
有几个人跟进了房,或站或坐地和子良说话。子良从行李箱里拿出香烟、糖果,请大伙品尝,也问了庄里的一些情况,听说许多长辈都去世了,不免唏嘘。这时,外面响起洪亮的说话声:“子良回来了?他还知道有这个家呀!”话音没落,进来一位白发苍苍,红光满面的老者。
子良忙迎上去,恭敬地叫了声:“三爷。”老者嗔怪道:“乖乖,你还记着我呀。”
来者正是萧家的长辈老三爷。
子良赔着笑脸说:“看您老说的,哪能忘了您老呀。子良有今天,还不是您老教诲?您快请坐。”
三爷边落座边摆手说:“快莫提什么教诲了,我教你那几句《三字经》《千字文》什么的,早就过时了。”
子良递过一支香烟,点了火,说:“看您说的,我终身受益无穷呢。”
三爷自得地对老根说:“你听听,到底是大教授,多会说话!”
老根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子良说得没错,还是您老从小教育得好。”
三爷呵呵地笑了起来:“那几句《三字经》,你也还记着呀?”
说了一会儿话,堂叔家的二哥对老根说:“大伯,晚饭莫做了,你和子良就到我那里去吃吧。”老根刚要推辞,三爷拍板说:“行!子良今晚就到你二哥家去吃。过天把,再到我那里去吃顿山芋稀饭,给我讲讲大学堂里的事情。”又对二哥他们说:“我们都走吧,让你大伯和子良说说话。”
二哥他们听了,便都起身告辞。
二哥他们走后,老根心疼地说:“你比那年瘦多了。”子良轻声说:“大,你也老多了,我们对不起你。你……你还生气吗?”老根说:“还提那些事干吗?只要你们过得好,大就高兴,就放心了。”又问:“你们在城里顺当吗?你之前也没说要回来,怎就突然回来了?”子良说:“我们都好着呢。这次回来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
老根放了心,说:“你们日子过好了,你妈在九泉之下也就安心了。俗话说树活活在皮上,人活活在面上。你在家乡名声大,都说你事业有成,这次回来,多少得给庄子里办点事情。”
子良说:“现在都是单干户,庄上能有什么事情要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