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亩田的稻草要堆一垛三五年不倒不塌不漏雨不霉烂的草垛,是件不容易的事。这个草垛要经得起梅雨的浸淫,经得起夏天的暴雨洪风,经得起冬天的雪压,几年后抽出任意一捆,外露的草梢虽然变得灰塌塌的,但整个儿的稻草捆看上去还是要有黄灿灿的颜色,闻闻仍然有扑鼻的草香。更绝的是草垛要经得起顽童的玩耍,抽空而不倒,点火而不着,哪怕外层全部烧成草灰,灭火后,草垛依然竖着,不改形状,打开草垛,内部仍然是扎扎实实的金黄的草。刚果二爷的父亲有这手点火而不着的绝活。那时二姑家的草垛被长工点火烧了,灭火后,里面仍如新稻草,让地主惊奇得就留下了刚果二爷的父亲。现在,刚果二爷只会抽空而不倒的活计,哪怕村童把草垛掏成一个通心洞,草垛依然矗立,这门绝活,实际上是刚果二爷为了能与二姑有个偷情的场所而学会的。虽然刚果二爷也知道堆草垛的诀窍:捆捆扎牢、底盘码稳、层层叠齐、档档填平,可在刚果二爷堆草垛的生涯中,认为犯不着去钻研去学会这门点火不着的课程。
刚果二爷见二姑手足无措地在院中央不知干什么,一会儿取草捆,一会儿扎草把的,就说:二姑,你到屋里忙你的吧,我堆草垛你是帮不了忙的。
二姑说:嫁到这里我就知道,你会堆草垛,不要累着,悠着些,我们今天的身子骨不及旧时呀。
刚果二爷见二姑笑嘻嘻地进屋里去了,看满院子的稻草捆,就抽出几根稻草,用手指量长度,又将穗枝上空瘪谷数了一遍,摇头说:二姑啊,你的稻谷在肥水管理上欠火候,特别在灌浆时,还少上一次水,看来你租给这个安徽佬的田亩手艺不怎么精哩。
二姑的话从里屋冲出来裹住刚果二爷:是啊,你说得真准,安徽人种田地跟我们江南人不大一样,隔条江水就有不同的耕种方法,不过也没欠收。
刚果二爷不再答话,用铁叉稍稍叉出了几块凸出地面的砖块,把一处土疙瘩也叉碎了,堆草垛的地方不能有明显的凹凸处,至于二姑指定在这儿的小斜坡,大不碍事。像比这种更复杂的地面,刚果二爷都经受过了,何况帮二姑堆草垛,斜坡再大点才好呢,刚果二爷想自己可以在二姑面前露一手摆个显的。
刚果二爷看准地盘,把第一捆稻草重重地按在地上时,想到父亲的一生中从没堆倒过一个草垛,自己也学了父亲的好样,没堆倒过,今天总不会在二姑面前失手丢丑吧。刚果二爷想到这儿一跺脚骂起了自己:臭蛋,闭着眼睛都能干的活,哪能黄了?刚果二爷按照父亲传下的老规矩,围着第一捆稻草走了三圈,嘴里念道:天地土为本,万物土中生,百姓靠农艺,独尊为土神。
然后刚果二爷回过身来走三圈,又念道:地头生香火,丰囤在今晨虔诚敬社稷,祷告向神灵。
刚果二爷堆码好底盘正正反反各走三圈,再念道:来年再风调雨顺,来年再愿无灾无病,来年再愿土肥墒足,来年再五谷丰登!刚果二爷码完底盘就依靠在篱笆上眯眼细看,觉得今天的底盘堆码得特别的好,浮在表层的一根根稻草,横乃如枝竖则如丝,相互交叉又互不凌乱,疏处疏得显出了力度,密处则密得透气流畅,像万里长城的城砖块块衔接,像七层宝塔的底座丝丝入扣,像长安的灞浐泾渭沣涝潏滈八川,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异态,且又八川密密首尾相连,更像乾坤震巽坎离艮组合折阴阳八卦,天地雷风水山泽……
背靠着篱笆的刚果二爷借着篱笆的弹性得意地弹悠着,他为自己码出一个好底盘而萌生出这么多的奇思妙想而自得。更为他所欣喜的是,此时深深烙印于心底的甜蜜往事又浮上来,他曾掏空父亲为地主堆的草垛,与当年年轻美貌的二姨太在草窝里时常偷情,闹得天地雪风水火山泽八卦中的八种自然现象都集聚于一个草窝。
那时,刚果二爷家由于贫穷,做母亲的怕儿子日后讨不到老婆,就领养了一个小女孩,等长大后做儿媳。可是刚果二爷不喜欢那个年纪尚小又瘦骨伶仃的黄毛丫头,倒是暗暗喜欢从隔壁村庄用青布小轿抬来的女子,刚果二爷知道那女子是地主讨的二房,也就跟着父亲一辈的长工喊她二姑。
二姑哎,你一层一层穿这么多的布干什么,我来不及了!
二姑哎,渴死我了,想死我了!
二姑哎,二姑哎!
在那一个一个的草洞中,刚果二爷不止不息地叫唤,直叫得那时父亲堆的草垛,几乎垛垛都被刚果二爷叫空过。
刚果二爷喜孜孜地回想这些景况,真想再垒一个草窝,真想再与二姑进草洞去搅它个地覆天翻哪怕被埋葬在里面。可是,这么多光阴窜走了,她二姑还会像年轻时情笃于自己吗?刚果二爷想。
二姑拎着热水瓶走出屋子,给长条凳上的紫砂壶倒满水,说:刚果二爷,你壁虎一样贴在篱笆上干什么?二姑的问话截断了刚果二爷的蜜意。
刚果二爷将双手指伸进鼻孔一旋一弹,呵呵笑着没答话,只有一个充满快意的响鼻。
此时的二姑已是一身农妇的装束,头上还扎着翠绿的方丝巾,怕草屑什么的脏物弄脏一头洁白亮丽的头发。
刚果二爷说:怎么像个鲜族人,来给我做下手吧,不然我没劲。
二姑说:我给你做下手,呆会儿谁给你烧饭呢?
刚果二爷说:堆草垛是两个人干的活,一个人怎么干法?至于午饭,我人贱,还像旧时一样的人,好对付的,一碗泡饭一块萝卜干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