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绿色文学》2013年第06期
栏目:小说实验室
张村的人都知道张家二爷生得死黑死瘦。
张村的人也都知道张家二爷生得还不像黑鱼那样的黑法。黑鱼仅仅是背上黑,肚皮还白乎乎的,可是张家二爷肚皮背上都是一个色:黑。冬天还好,衣裤裹着,夏天一来,张家二爷的瘦劲黑样,就那层皮,像抹了桐油的纸架在骨骼上,只有一顿五碗大麦粥喝下去,被撑开的肚皮才稍稍显出些黄肤来。他一年到头总爱套一条打了补丁的大黑裤衩,村上人就说,张家二爷立站在哪儿,远远看去,简直像是一块黑砖竖在一截老槐树疙瘩桩上。在被认为是亚非拉人民擂战鼓的年代,张村人不知是谁赐给张家二爷一个绰号:刚果二爷。人家刚果国家主席是老大,张家二爷排老二,实际上是喻他的黑劲,于是,赤道国家的名字就在张村落户。刚果二爷同辈的人说起他小时候都赞说他是张村的好后生。那时刚果二爷去乡场上帮衬父亲堆草垛,沿途除了脚板不经意泥泞的水洼地,那稠稠的泥水从脚丫射出一柱浆水而滋出声外,他父亲一天不问话,刚果二爷就只知干活一天不说话。不乱说话的刚果二爷那年十六岁。特别为张村穷苦人露脸的,是他敢睡地主的小老婆。
现在不了,刚果二爷走在田埂上,前面没有父亲的背影了,没有父亲领前走,他刚果二爷总是十分遗憾,自己的小儿子死活不肯呆在乡间来实心实意地侍候田亩,跟着一帮人坐火车到北京去砌高楼了。高楼是我们农民能砌的么?就是砌好了能有农民的安身之处吗?假使高楼砌好了给农民住的话,那农民不成了龙民?干什么不吆喝什么,叛逆!瞎扯!儿子不肯在乡间,刚果二爷的身后就没有谁实心实意地跟着,也就没有谁实心实意地学手艺很强的庄稼活。譬如堆草垛。
只要人在喘气,就要种田亩。只要种田亩,只要田亩出庄稼,堆草垛的活计是不会绝的。只要不绝,刚果二爷总是有饭吃,有酒喝,有烟抽的,甚至还有女人睡。现在谁家都不愿把一捆捆稻草当金条放在家中作宝贝。秋收后,每家每户的稻草,不是杂七杂八地堆在乡场上,就是堆在屋后门前的空旷地上。刚果二爷眼下万万没想到,自己年轻时扛铁叉跟着父亲堆草垛学下的手艺,到现在全村侍候田亩的人仅自己会堆草垛时,一把柄杆被岁月涮成酱红的铁叉还得自己扛。刚果二爷想到自己不能像父亲一样威风凛凛的扛着铁叉,就懒懒地没劲,就扛不动三斤重的铁叉。铁叉从干瘪的肩头滑下来,被刚果二爷拖根枯树枝一般拖着走。要知道,去干一桩农活时,自己倒背着双手前头走,后面跟着一个拿着农具的后生,那才叫得意呢!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分明是一种资格,一种威望,一种荣耀,就像县长后面跟着秘书,团长后面跟着警卫员一样,可惜刚果二爷没赶上这种出风头的好时光。
沿路碰着村里人,村人会说,刚果二爷,又去混饭吃啊。刚果二爷堆起笑应承着:是哎是哎,本不想去的,他们请啊。刚果二爷总会不失时机地流露出自己是有一身本领的,总会不失时机地提醒他人自己手艺的存在。村人听了也笑,笑刚果二爷把农活手艺看得太玄乎了,现在都有播种机插秧机收割机,家家几乎都有煤气灶,大多数村人就视稻草为累赘,索性返草还田。村人更笑刚果二爷那笑起来的样子,瘦精精的脸上笑起来时,皮挤捏成横一道沟竖一道折,就觉得是老猩猩在做鬼脸。有时在路上遇不着村人,刚果二爷就憋着嗓门,抑扬顿挫地说上一段——唐明皇于病中偶梦一小鬼,窃大真紫香襄及皇家玉笛,绕殿而奔,倏尔一大鬼翩然而至……说书是假,引人注目为真。有一次村长喊了刚果二爷帮着堆两个草垛,他兴奋极了,夺过被蜘蛛网粘地墙上的铁叉,左看右瞧,就分明觉得今天的铁叉如古人上朝时抱在胸前的朝笏。
快顶村长家的屋山墙了,沿路还没有见到一个村人,刚果二爷憾声长叹,一跺脚,又拐个弯走回自己的家里,重又沿着去村长家的路,优哉游哉地走一遍,重又抑扬顿挫地说上一段钟馗。有好事的村人问刚果二爷,那天你怎么两趟走过我家门口?怎么听你说上两遍钟馗啊?刚果二爷将手指捅进鼻孔得意地旋着,说,那天村长请我张家二爷去堆草垛了。说完,手指用力弹出鼻孔发出叭的声响,像飞指的声响。刚果二爷不会飞指,偷偷在家学过几夜没学会,得意起来只会用手指捅进鼻孔刮鼻翼。
当然,大多数时间刚果二爷是能遇见熟识的村人的。村人因了刚果二爷的脾性,自会夸赞他的评话说得有进步了,偶尔也会称赞刚果二爷堆草垛手艺的高强,说何不学学走钢丝过长江的阿地力,去破个吉尼斯纪录,堆个超高超大的草垛?
刚果二爷说:别逗趣我了,我知天高地厚,当该干什么就吆喝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