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省省城的三元街是全国闻名的文物、仿古工艺品交易集散地,经营古玩的店铺不下数十家。除合法经营者四季云集外,而今舍命敛财的掘墓人、出一进十的文物贩子、甚至境外的不法珠宝商人也极喜欢来这块宝地上做做合法或者黑道生意。
陋石斋工艺文物店两进店堂,开在被誉为黄金宝地的古文化街中段,上年12月15日开张,至今不足俩月,由于经营得法,省内外都有了知名度。店主人褚福森年近四十,外露的精明,很潇洒但又绝少有那种狂傲不羁的行事作风。
褚老板原本在潞州经营金石字画、古玩工艺品。生意好,本钱大了就迁来省城发展,世人都说,十商九奸,可偏偏这褚老板就看不上那传统商贾的作风。他常把生意人应该紧守不宣的隐秘,例如买卖途径、商场讯息、经济形势、甚至是下苦力搜集来的外埠文物市场行市都愿意掰开来揉碎了分析给别人听。或许这就是他的现代派经商作风吧?由于他专业学识有些根基,时时被人相邀出入于大店小铺,搞鉴定、施调解,不久,便被公推为三元街上的首席生意仲裁人。
日前,翡翠居秦老板购到一块久年“鸡血石”摆件,行家、店主们对这件得来不易的藏品极感兴趣,于是依往常惯例择个好日子举办例行聚会议上一议。凡此类活动,理所当然就又有人要想到陋石斋;褚老板从不推托这种公众推举,也不为举办这类聚会带来的必然破费而不快。
褚老板做东请客,三元街上的老板们无论对那块“鸡血石”摆件是否感兴趣,没有一个不响应的。
一巡酒没过,就有人以翡翠居秦老板近日所得的那件被玩家们众口一词评定为石质纯净、血滴老艳的“鸡血石”摆件引发议题。题目是:石蜡层是否为掩瑕而涂。
“依我拙见,论及这‘鸡血’之真假,当有两说。先说这真,它血滴暗而流艳,散而不乱,浸透石肌,满布石面,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再说这假,它形状过于规则,石质忒显泡松,加之蜡层涂抹拙劣,极有存伪之可能,诸位不妨忆忆行中‘劣残石料可浸石蜡抛光,即整若如新’的说辞,再做裁断。”言之有据者是宝三爷,几句行话出口,不拖不赘,满透着精明。
此老是三元街上的闲人,善金石篆刻,早年曾久攻甲骨铭文,总想自创流派,而名声却又只在三元街左近传扬。
此后,宝三爷的言论似乎又有些自相矛盾了:“依老朽拙见,秦老板不如舍爱出手,免得砸在手中成了劳什子。秦老板,是要认真斟酌斟酌的呦?”
翡翠居秦老板不屑对答,端杯抻颈喝干了荷花香酿,始终乜斜着宝三爷。
“宝三爷的话不对。依我看,近几年这金石行当中虽有欺诈,但还不至于挨到你我之辈头上,要不然这二元街上的店铺早就关闭几成了。”藏古阁丁老板起身喷沫说。
“宝三爷不够气派!您老世代拿捏这石料摆件儿,没少攒下功力,可今儿是怎么了,愣要夺人之美呀?”声音发自暗影里,是喜欢往这种场合钻的小混混安静在挑唆。
霍山子边寻看左右边抢说:“不能这么说!宝三爷精于金石篆刻,不论货真货假喜欢刀口上雕琢出个物件,没有夺人之美的嫌疑。”
“宝三爷……”
“秦老板……”
“……”
如是,陋石斋内就喧嚣沸腾起来。
“嘘……”的一声√艮警人,是被戏称为“已入夜”的那位老者发出。此公诨名因何而来?因其喜欢钻故纸堆,养成了极浓的迂腐学究气,加之惯常出言必用“矣、汝、耶、吾”字,人们取其谐音,就给他取就了那个不太好听的浑名。
这嘘声确实起作用,屋内即刻变得鸦雀无声。
“已入夜”公道:“诸公差矣,凭汝等功力岂有鉴别不出真伪之说耶?依吾愚见,诸公不妨另择场合细论之,免得空耗今日集会时光。何也?褚老板似可作——决断。”
褚福森酒水呷够,口舌滑爽,加之有人推举,就秉公论事了:“诸路神仙喝着,要是为毫末小事伤了胃口,这荷花香酿的纯正滋味儿可就品不出来了。今晚诸位行中英才光临陋石斋,想必有事要同福森商量?不忙!既然今天做东的是我,我也就不放过这机会,来来来!斟满酒,先听小弟侃上几句……”
褚福森润湿了喉咙,如此这般地就侃了起来。他善驳众议,慨谈为人之道,直至引经据典论证商界世俗说的可行与可悲之处,大有讲坛之上教导子弟辈的气势。失态时,他出言张狂,甚至挥拳跺脚,点名贬斥某人某事;平和时,他又温文尔雅,出言谦逊,很能诱人景仰。一番似着边际又如涉洋过海的神侃,非但不被人恼,却也不曾惹人怨。满座的听众,都听得点头晃脑如痴如迷。
褚福森料到话已点透,抽空抿上一口香酿,又道:“诸位正经赏光,听福森闲话这么久,也该是言归正传的时候了。”
褚福森提到的“言归正传”是“典故”。
那是陋石斋开张第一天。三元街附近街面上两个年轻恶主儿不知受了谁的指使,乘着褚福森初来乍到不熟人事,当着满店堂的来宾贺客,在他贴墙布置的百宝格上剔出几件青花薄胎瓷摆弄起来。当店中伙计出面干涉时,他俩乘机引经据典地说“官窑”道“民窑”,大讲了一套这几件青花薄胎瓷烧制质量如何如何低劣的理论。转而讹赖说要将这批非卖品悉数买下。小伙计气恼至极,强硬拒绝。两个恶主儿没有退却,再又借仿晶与真晶的区别方式对这些标明有康熙、乾隆等年“官窑”烧制漆记的青花薄胎瓷贬了个够,指控说陋石斋是以伪充真蒙骗顾客。
两个恶主儿来者不善,他们是想给陋石斋店主人一个下马威。岂料,冷眼旁观的褚福森却也不是个善主儿,他推开欲图动武酌小伙计,不温不火地阻止住两个恶主儿,随之就博引佐证高谈起“五爪”“四爪”之说,细论细讲起“官窑”、“民窑”的根本区别。当理由说尽,并赢得贺客来宾们一致应和声时,他仍不以为足,又以漆记为证详详细细道明了藏品的真实来历。两个恶主儿情知是不知根底迈进了“鲁班”家的大门。无计可施,倒也认输得快,即刻再三向褚福森致歉,说是“有眼无珠,错惹了识家”。
褚福森表现得胸襟十分宽阔,他不与两个恶主儿往深处计较什么,待贺客来宾走尽之后,还执意要留下两人同桌吃饭。
酒酣话多。其中叫做安静的小混混急欲回报褚福森的善待,找准机会悄悄地向他透露说,前不久曾在翡翠居秦老板店堂内撞见一个串乡老客,想出手一件精美无比的镂空红木球。不管主人爱听不爱听,他顾自有声有色地着意描述那件前清遗物的好处,而当褚福森认真追刘起细致处时,他竟又羞红了’脸,承认没能得见实物的面,只不过是曾有耳闻罢了。
恐怕褚福森对此前提到的红木球的真实性产生怀疑,在走出陋石斋店门后,安静仍然对送出门来的主人家一个劲地叨唠:“褚老板,不信您去访访秦老板!那天秦老板没敢当时要那红木球,他屋里有外人,怕人家给捅出去。其实那东西可是实打实的皇宫珍品。值哎!”
不料想,安静认定凡是做占玩生意的没有不爱稀罕货的;褚福森表面上不感兴趣,他自认那是他故意做出来给人看的,内心里头他一定想弄到那个物件。酒劲助兴,他去了翡翠居,招呼老板,说是要请他去陋石斋帮忙证实一下那事的真假。秦老板知道这小混混的话传出去后可能带来的危害性,紧忙吓唬抚慰了一番。直到他安静下来才放他出门,最后还许下他川蓉饭庄的——顿饭。
人走了,——向谨慎的秦北阳心里暗骂安静多事,暗骂自己不小心走漏了那镂空红木球的消息。略略一算计就有了个点子,秦老板决定瞧准时机稍稍耍上两手,摸摸陋石斋店主人的底细。
很快,一桩小小的违禁生意就被秦北阳介绍到了陋石斋。言来语往不消三五个回合,果真褚福森就上了钩。
占了便宜秦北阳心里就高兴,就想献殷勤,于是就把在美国经营古董生意的表哥抬了出来,愿意把他介绍给褚老板。他也没有忘记解释清楚那个镂空红木球的来龙去脉。秦北阳料定这位共事不久的陋石斋店主人财大必然就会气粗。表示愿意帮助陋石斋访寻那件稀世之宝的去处。
没过几天,褚老板寻访稀世珍宝的话茬很快在三元街传了开来。行中人断定褚福森祖辈决不是等闲之人。
其实,陋石斋这次聚会本是同那个镂空红木球,和被三元街哪家店铺收购到的两颗大“缅珠”有关。这会儿褚福森提到言归正传,那自然就要你言我语悄声议论一番,以便话归正题。
因“鸡血”风波沉默了半个时辰的宝三爷气派地挺坐端正,反复捋那下颏上的美髯说:“诸位所说的什么红木球我是一无所知的,那两颗海珠我也没见着。可咱二元街上上下下留意了多年的‘金裹珍珠串’,却让我给访出了点儿眉目。世上确实有金裹珍珠串之类的宝物,但决非所传金裹珍珠串之名。古往今来,稗官野史典籍方志有诸多记载,都称它做‘天地乾坤链’。这话么,得从秦一统天下说起。民间都知始皇帝善治疆土喜狩猎,但他觅藏宝物,尤好赏玩珍稀海珠的偏好知者就不多了。近臣皇戚们哪有不知其好恶的?故此就有人广在民间搜罗,得罕见珍珠百多颗,后经筛选,择出硕大晶莹者凑够九颗,委用金匠熔赤金锻炼拔丝,又依珠形编裹为首尾相衔九匹奇兽,缀成一链,取名天地乾坤链,呈献给始皇帝闲时把玩。这就是那讹传的所谓金裹珍珠串。后说赵高作乱,孝文王胡亥率嫔妃避难乡间,生活无着使出去了许多珍宝,天地乾坤链就此失落民间。后世野史曾重着笔墨述及天地乾坤链。后经数百年,无人再能得见这皇家宝物。”
宝三爷故意地停顿,唇边暗掠过一丝笑意。
“此后还有远近两说。远说前清,一日顺治帝偶然闲暇流览史籍,曾数番询及此物。近侍宦官闻风而动,撒下无数鹰犬奔赴各地觅宝,历时数载无获。近说民国战乱,军阀中很有几位就垂涎天地乾坤链……”
“宝三爷,这可不对!那后话就不说子?”
“嘿!卖关子,宝三爷宝刀不老尽找人脖颈子蹭。”
“瞧咱宝三爷,葫芦里头藏着的尽是白面儿大烟,是要勾人往设底儿的窑坑里头钻呐!”
宝三爷自己斟满了酒,仰靠到椅背上;把目光投在褚福森身上。四日对射,几乎进出了光亮。
安静如今已自称是褚老板的知己朋友,此时早已按捺不住心头的气恼,蔑视地瞥着屏气养神的宝三爷,气哼哼站起身来:
“宝三爷愿意卖关子留一手就留着!甭管天地乾坤链还是金裹珍珠串,口自找着了!嘿嘿,实打实说,那珍珠串可不像您诌的那么寒酸,那是……那是什么来着?噢!是一百六十多颗驴眼大的珍珠串成的霞,霞……帔!还是秦朝那会儿皇后娘娘们肩膀上披的东西,珠子比您那天地什么链儿的多老了!我找着当年的鉴定人……鉴定人的儿了,这儿有他的‘说明书’。”
安静手中抖搂出的薄薄一页信笺,使得宝三爷和其他一众人都愣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文称:……近期,文物界讹传“金裹珍珠串”、“天地乾坤链”之名,恐就是与孙武魁早年所盗清初所制“珠串霞帔”有关。
孙匪当年掘墓盗宝,所窃宝物车载笼装不计其数。其早闻“霞帔”之贵,即急切鉴定,遂以礼聘贤达赞襄军务为名,行令辖域内古玩行菁英会聚。其时,家严正供职北京亘古斋,兼应博物总会鉴赏首席,必在征召之列。各路行家行辕会聚月余,父悻悻而还。碍于家严素日威凛,家人不便追问,此事也就晃过不提。再次提及“霞帔”,是在本八成年入铺学徒后。家严曾郑重说:清陵出土物实是仿北王“七彩珠串霓裳”,该归赝晶(父因此说激怒孙匪,遭斥,故当年悻悻而还)。考其工艺质料,当属珍品名分。
褚福森读罢未落名款的信笺起身发言:
“既然提到珠串霞帔,那么福森也补上一段。据我所知,那珠串霞帔的确是秦始皇称帝后所制,是总集辽东臣民多年朝贡的162颗‘东珠’,以九为数编裹毫发金丝,结成帘状珠串,衬以绢纺而成帔。赢政及其宠妃爱惜得很,常借后宫盛宴内眷的机会取出欣赏。“这‘霞帔’的好处在于:昼可蓄光能,夜可放奇亮。据说当时身居幽深宫阙的后妃娘娘们就是赖着这些光亮点查细软、女工针黹的。相传,这珠串霞帔被后世的汉高祖刘邦所得,珍藏汉室四百余年。尔后,天下战乱频仍,这物件就也下落不明了。
“民间传说还有两种。一说汉室没落,‘霞帔’为宫中下作人所得,拆解成九珠十八链珠串,撩拨得再后数百年天下不少王公、盗贼为这宝贝征战杀戮。这样,以讹传讹,就诌出了个金裹珍珠串之名。二说‘霞帔’并未遭劫,而是始终深藏在历代皇家后宫,直至慈禧殒命,就随她棺椁进了陵寝。那孙武魁盗墓所得是真是假,去向哪里,我就不得而知了。现今省博物馆藏有一件七彩珠串霓裳,跟这信中提到的那件同名,不知是不是真品?安静得来的这封信,这位老先生恐怕就是个知情人,确实应该认真访一访。至于宝三爷说的那件天地乾坤链什么的,我看就跟这‘霞帔’挨不上边儿子。”褚福森侃侃而谈,引用古今传说补上了那一页不具名信笺的不足。众人听得信服。
宝三爷忍不住怒气,就冲着小安静发泄:“你这信是偷……怎么弄来的?”
安静虽然是小混混,可也容不得宝三爷当着满屋子的人诬他是偷。撒泼撒不得,骂又骂不出声,想了’想突然竟又生出满脸的笑容。
安静始终没有忘掉褚福森对他的善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讨来的这张信笺,想向他献个小殷勤,小小一页信笺抖搂出来以后,不但褚福森认真,而且那些平时搭都不愿搭一眼他的店老板们甚至想和他套近乎。小安静都不予理睬,故意做出了一副深沉样。
见安静这样表现,满场的老板们哪能容得如此作弄,立刻就有粗口指骂。
厉言多多,再次激恼了安静,他拽下了茶杯,摇着两个厚膀子大大咧咧地走了。
通今博古的众人找了一肚子气沤不说,惨的是最终也没人弄明白那张人人关心的信笺的出处。至于那件与既叫“霞帔”又叫“霓裳”的东西同样重要的镂空红木球,和近日引起轰动的两颗海珠,却没能够在这聚会上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