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写作业,毛伦在门外大喊,还做什么作业啊!要枪毙人了,赶紧去看!他这么一说,我不得不放下了笔。我隐约听大人们说过今天有宣判大会,就在公园的人民广场。不过,我对公审大会并没有什么感觉。主要是我妈从我一上小学起就警醒我,不要爱管闲事,人多的地方千万不要挤,一不小心就会出事。
为什么?毛伦一边小跑着,一边回头问我。
你别跑了,我们歇口气。我妈和我说了一件事,以前我爸在市里的林业保养厂上班,当时的厂长有个儿子,六七岁的年纪,有一天凑热闹被人打死了。那天厂子门口聚了一群人,有个武疯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大呼大叫的。大人们围观着,有说有笑。那个厂长的儿子挤到了人群前面,被疯子抓住了,一把扔在地上,头着地死了。大人们根本没反应过来。
毛伦惊讶地看着我,你是在说笑吧?
你觉得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你觉得我妈是在骗我吗?我妈那时候怀着我,吓得差点流产。
你知道什么叫“流产”吗?
我不知道。我不服气地反问毛伦,那你知道什么是“强奸”吗?
此刻,我们站在通往人民广场的小巷子口,巷口贴了一张白色的公示,上面写着:郭XX犯杀人罪、强奸罪等,数罪并罚,执行死刑。我指着“强奸”两个字,问毛伦。毛伦“嘿嘿”笑了笑,就是那个意思啦。我觉得他其实并不懂,笑话他不懂装懂。我说不想去看公审大会了,又不是没看过,台上那些人耷拉着脑袋,反绑着胳膊,有什么看头?枪毙也是载到山上去,我们也看不到。
你傻啊,你看看这个郭XX,有没有什么印象?毛伦见我没有反应,拍了下我的后脑勺。你是读书读傻掉了,什么都不关心。看清楚了,这是我们同班同学郭艳的爸爸,也是我们的副书记。县里的副书记,很大的官吧?
郭艳我是知道的,长得好看,会跳舞,跳舞的时候马尾辫一上一下。但她爸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得要知道?
这个事情大啊。大人们都在议论,据说我们县里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他杀了他的情妇!
毛伦说得很兴奋,我也跟着兴奋起来。因为他说到“从来没有”,还有他说到“情妇”,虽然我一时还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但总是觉得有些刺激。我已经读六年级了,我还没有谈朋友,但有喜欢的女孩子,“情妇”这个词好像有点儿刺激。毛伦据他自己说是有女朋友了,有女孩子给他写信,他也给女孩子写回信,还会带女孩子回家听磁带。净是些外国歌曲,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磁带。
在人民广场,公审大会的现场,因为身高的限制,我和毛伦只好站在广场边上的一棵大树上。毛伦指着台上中央的一个粗壮的男子对我说,喏,那个就是郭艳的爸爸。看着他那个粗壮的样子,我有点失望。郭艳长得好看,我以为她爸爸也是不差的,应该像是费翔那样的,就是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的那个歌星。毛伦鄙视地看了我一眼,你是看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高音喇叭里在说些什么“手段残忍,犯罪事实清楚,社会影响极坏”等等之类的话。我听不太懂,看了一眼毛伦,他紧紧地盯着主席台。等宣判完了后,我问他怎么个手段残忍,他也说不出来。听说是分尸,分尸你懂吗?就像是我们去医院池塘里抓青蛙,抓了后把青蛙掐住,四个脚都砍掉。
我从树上跳下来,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有点恶心。警笛声越来越远,郭艳的爸爸被绑着,站在一辆东风牌卡车的车厢里。那个车厢是敞开的,大家围观着车远去。有些小孩子起哄在后面追着,毛伦也想追,但被我拉住了。我问了一个他和我一辈子也不会忘的问题——
郭艳怎么办了?
郭艳,下课后你留下来。
郭艳刚坐下,又站了起来。班主任打了个手势,不用站,下课后来办公室找我。我坐在郭艳的侧边,看见她坐下,手在抠着桌子的边角。班主任开始讲一首词,“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这词太难了,我听不懂。但她一开始就说了,初考是要和其他小学生一起拼上初中,语文不多学点,学深一点,那怎么行?
我完全听不进去她在讲什么。趁着老师写黑板,毛伦从前排转过头,朝我扔了一个纸团,然后又向郭艳努嘴。我懒得理他。郭艳一直低着头做笔记,很认真的样子,而且很用力。第二天,我听说了班主任叫她留下的原因。她告诉她,校庆文艺晚会的领舞换了别人,说是校长的意思。郭艳好像没有什么表示,我看她依旧很认真在做笔记。忽然,我比她还急。
晚上回到家,我想等爸回来。像无数个平常日子一样,爸照样没回来吃晚饭。我吃过饭,妈见我还坐着,有些意外。我说再等等,妈说今天是不能看电视的,你不用多想了。我点点头,不是为了电视。那为了什么?我答不出来,和妈对视了几秒,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我睡着了以后,爸回来了。我听见了他和妈争吵的声音。他们以为我听不到,每次吵都要等我睡了以后才开始。我很想出去,问爸关于郭艳家里的事。爸在县委办上班,和那个已经被枪毙的郭书记应该能天天碰面。
妈往地上扔了一个盘子,我听得出声音,是那种塑料盘子。不是瓷的,瓷的比较贵。妈又是质问爸去哪里了。爸一开始懒得说话,盘子落地后才开口,上面有领导来,去接待了,这不是很正常吗?妈说是很正常,像那个郭书记一样,天天接待最后和女人搞在一起吃子弹了吧?爸说你疯了。妈说你才疯了,你给我小声一点,不要吵醒了王林。爸沉默了一阵,点了根烟。老郭,唉。我看明白了,官是没法往上爬了,还是多挣点钱实在。解放思想,大家都下海。妈说,你想干什么?停薪留职下广东?爸说想太多了,县委办挺好的,有吃有喝。我们做点副业,大姐夫的哥哥在市里做冰淇淋生意,我们去给他拿代理,县里还没有人专门做冰激凌生意。
他们接着就在聊怎么做生意了。我没了兴趣,光着脚站在地上,开始感到有些冷意。算了,我也不打算问我爸了。问了,他也不会说。郭艳爸爸为什么要杀人,怎么“强奸”别人的,以后一定会有机会知道。至少毛伦会比我先知道。
可毛伦后来说,他知道得也不多。大人们好像很神秘的样子,吃过饭闲聊时总会说上一两句,但又是各说各话,没个准数。有的说是情妇先动手,有的说是郭书记预谋已久,又有的说姓郭的一家都参与了,大家一起动手。
我骂了一句,郭艳也会动手?乱说话死全家。
是啊,我也觉得这个夸张了。但郭艳妈也被抓进去,这倒是真的,共犯。好像是这样说的。
爸妈都不在家了。那郭艳?对了,她还有个念初三的哥哥。
听说是暂时住在她姑姑家。
那么大个房子,空了。郭艳家在西门,盖了一栋四层的楼房,那么大的房子呐。我坐在学校操场台阶上,望着校门口的方向。郭艳从教学楼里出来向门口走去,几个同年段的男生围着她转,嘴里念着:杀人犯,吃枪子,一枪崩了见阎王。郭艳要往左躲开,他们也往左;她要往右躲,他们也往右。毛伦瞄了我一眼,你不要犯傻,你冲过去被打了我不会帮你。班主任和年段长不知说些什么事,站在教学楼前,远远看见了,喊了一声,那些男生呼啦一下这才散了。郭艳回头望了望,然后才低着头往校门口走。我紧跑着过去。
郭艳。我叫住了她,又往她手里塞了一封信。她没有像前几次那样收起信,而是马上打开了,看了看,又还给了我。她从口袋里拿出一盒大大泡泡糖,塞嘴里一块,也给了我一块。
王林,不要再给我写信了。我没事。
我很想对她说,她是我第一个写信的女同学,而且连着写了好几封。但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把信揉了,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揣进口袋。我也嚼了糖,那个信里主要是想说,不要再去打游戏了,马上就要考初中了,电子游戏害人。
那你怎么去打?
我打得不好,那天是因为写作业太闷了,去玩一下。
你念书好,你才是不要再打游戏。我不打游戏,放学回姑姑家不知道做什么。
以前,她下课后要去艺校练跳舞。我还记得,她妈妈还让她去上英语课。她是提前学。她妈妈是高中老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没什么事了吧?郭艳背着书包,朝街对面看了看。一个瘦高的初中生扶着一辆自行车,看着我们。郭艳走了几步,回头朝我微笑。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针扎了一下——若干年后我才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初中生骑着自行车,载着郭艳走了。毛伦捅了捅我的胳膊,别看了,那是她哥。念书很好,是一中的重点生,和你有得一比。
我其实念书一般,懂得的东西也不多。小学升初中考试,我在全县成绩排名第三,那是因为我的舅舅是批卷老师之一。我有一个表姐,念高中后就一直没见到她,家里人从不提起她。工作以后我才得知,她在我高一那年就被杀了。是她厂子里的人杀的。我还以为她去外地做生意了,一直不回来。我的反应总是慢半拍。但在寻找郭艳这件事上,我好像节奏蛮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