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以后,我爸爸才谋了个守林的活儿,每个月可以得到村里补贴的三十元钱。他思虑再三,将两亩地包给村里的养牛户李老江。他在田间劳动的时间少了。此后,他就买了两百只鸭子,过起了一边守林一边养鸭的生活。
我爸爸看守防护林的主要职责是,防止防护林内的木麻树被人砍伐。我很小的时候,就被爸爸派到防护林内巡逻。我两三岁的样子,说话奶声奶气,走路磕磕碰碰,根本无法区分一个好人与坏人的样子,往往是日上三竿,还在徒劳地守候着一只大脚蟹从洞内爬出来,或者在草丛中用干树枝耐心地拨弄着一只丑陋的癞蛤蟆。那些偷盗树木的人连正眼都不瞧我一下,绕到一边独自砍走树木,背起来若无其事地离去。
我八岁的时候,情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在防护林内已经能够健步如飞。因为割草,手里还时常拿着一把草刀。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叫出村庄中每一个年轻人的名字和他们的绰号,从他们的眼神里分辨出他们的图谋。砍伐树木的年轻人往往还没动手,就被我盯上了,我漫不经心而又时时刻刻提防他们,让他们几乎无从下手。他们若是强行下手,我就大喊着我爸爸的名字,挥舞着草刀阻止他们。
有一天,我看见一个老态龙钟、满脸皱纹的老人也来砍树,这让我不知所措。我默默地躲在树后,看着他把一棵小树砍倒,然后偷偷摸摸地背走。
我跟我爸爸描述这砍树的老人佝偻着背,脸像炭一般的黑,小得几乎只要用一只手就可以盖住整张脸。他的头发花白,而且所剩不多。脚肚子上青筋暴出,像蚯蚓一般东一条西一条蠕动着。一个最明显的特征是,他扛着一把短得不能再短的锄头。在整个村庄里,你几乎见不到第二把。他砍了一颗手腕粗的小树,背起来就走。
我爸爸一听,自然就知道这人是谁。这老人是成继财的亲爸,我爸的叔叔,我爸能不认得他吗?
我爸爸的手臂被成继财一锄头砍下来之后,我爷爷成洪达找到了成继财的爸爸,也就是他的哥哥成洪江,要他赔五百块钱。成洪江和成继财拿着锄头将我爷爷赶了出来。成洪江跳着脚说:
“赔?他活该!”
我爷爷见自己双手不敌四拳,便到村口、桥头到处扬言,要到县上告官,让公安把成继财抓进去。
“你们知道吗?那至少要判个八到十年。”我爷爷说。
成洪江和成继财父子一点都不感到害怕,还到处跟人们说我爷爷肯定疯了。“成守林不过是一个山间抱来的外人,继财可是成洪达嫡亲的侄子呀。他成洪达要把嫡亲的侄子送进大牢,他不是疯了吗?”
我爷爷成洪达开始收拾行装,搭着村中唯一的一辆拖拉机,突突突突地往县城去了。成洪江父子这一天显得局促不安,一边轮流跑到村口看动静,一边到处向人们打听:
“他成洪达真要告官呀?他成洪达真要疯了呀?”
到了傍晚,成洪江一家见我爷爷还没回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一会儿把成继财藏在阁楼上,一会儿把成继财藏在柜子里,一会儿又把成继财藏在猪圈里。为了把成继财藏起来,一家人忙得鸡飞狗跳。到最后,气喘吁吁的成洪江突然想起了什么,说:
“不行,不能躲在家里。”
成继财又从后门奔出去,跑了几百米,躲在了一片玉米地里。
太阳落山后,村中的拖拉机突突突突地回来了。成洪江看着我爷爷面无表情地回到家中,猜不透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在村口立了一会儿,没看到有什么公安来,又急忙跑到开拖拉机的李队长的儿子家打听。
李队长的儿子说:
“我把他放在县城,就去卸货了。我回去接他时,看见他一个人在公安局门口踱来踱去。”
成洪江满脸狐疑地问:
“那他没告官?”
李队长的儿子说:
“他没告官。”
成洪江放心了,叫小儿子把成继财从玉米地里叫回了家,安安稳稳地睡起觉来。
这一天的半夜三更,李队长突然带来了两个公安,闯进成洪江家,把成继财抓走了。成洪江和他老婆一边拉着成继财,一边用最恶毒的话骂着成洪达,哭声和骂声几乎让全村人都听到了。
十八岁的成继财被判了半年劳动教养。成洪江此后逢人便说:
“我迟早要把成洪达家那兔崽子给掐死!”
别人劝他说:
“算啦,是成继财先废了人家孩子一只手。只判了半年,你已经赚啦!”
成洪江大叫起来:
“你怎么能这样说?成继财是我的亲儿子,他成守林是成洪达身上掉下的肉吗?”
从此以后,我爷爷家就再也不得安宁。不是地里的秧苗被踩坏,就是圈里的猪被放跑,要不,就是煮熟的米饭上突然被扣上一堆屎。要不是整天形影不离地跟在我爷爷奶奶身边,谁知道我爸爸会不会被成洪江一把掐死?
半年以后,我爷爷家遭受的恶作剧才宣告结束。
这一天,成洪江在桥头跟人说闲话,突然看到村口走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年轻人,很像他的儿子成继财。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成继财走到他的跟前,喊了他一声“爸”。
当成洪江看清这个长得白白胖胖的年轻人就是自己的儿子时,立即显得满心欢喜:
“儿子啊,你长白了,你长胖啦!”
奇怪的是,成继财从此变得游手好闲。他见着太阳就躲,到最后连遇着大风也躲了起来。
……
我把成洪江到防护林砍树的事情告诉了我爸爸成守林后,成守林又把这事告诉了李村长。李村长就是李队长开拖拉机的儿子。我们的村庄盐廒大队变成了盐廒村后,李队长也“退位”了。李队长就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自己开拖拉机的儿子,他儿子就成了李村长。
我爸爸成守林对李村长说:
“成洪江砍了林子里的树,我现在把这事儿告诉你。你把林子交给我,我要做到六亲不认。”
第二天,李村长一大清早就跑到成洪江家,在他的屋后发现了一堆树枝树叶。还有一根被剥了皮的木麻树干子,架在成洪江家的猪圈顶梁上,白得耀眼。
成洪江正在抽着一袋水烟,不停地咳嗽。等李村长在他的屋后屋前转了一圈,跟他说要罚映一场电影时,成洪江重重地从鼻子里冲出一声:
“哼!”
谁偷砍了防护林里的木麻树,谁就会被罚映一场电影,这是村子里好些年来的规定。放一场露天电影要十五块钱,比一棵木麻树要贵得多。
在电影开映前,李村长拿着扩音器对大家进行教育:
“村民同志们,大家好,今天要放的电影是《地道战》,这是一部很好看的电影,大家看了会很受教育。今天放这场电影,主要是对成洪江砍伐木麻树的罚款。大家知道,防护林是用来固土防沙、抗击台风的,而不是用来搭房子当柴火的。上面有规定,谁砍树,罚谁款,罚款,就用来放电影,对大家进行教育,告诉大家不能再砍树了。如果谁砍树,谁就要被罚款,就要再放一场电影,再一次对大家进行教育。”
村民们在底下大声嚷嚷:
“快放《地道战》,快放《地道战》!”
李村长接着说:
“《地道战》是会放的,但电影不能白看。大家要受到教育,知道游击队打仗不容易,我们解放了不容易,要好好爱惜新社会、新日子,不要再砍树了。我的话讲完了,下面开始放《地雷战》。”
李村长讲完就下去了。村民们又在底下大声嚷嚷:
“怎么又成《地雷战》啦?”
李村长又跑上来说:
“今天放映的电影不是《地雷战》,是《地道战》噢!”
这样,电影才真正开始放映了。
为了看电影,我晚饭后一早就拿着一张矮凳,在村东头坐好了。每场电影都在村东头放映,两根长竹竿竖在一面斜坡上,一块四周镶着黑色的大白布被挂了起来,这就是银幕。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放映员驾着小船,运来了放映机和装在一个大铁盒里的影片。在村里几个年轻人的帮助下,放映员在银幕前的三十米处架起了放映机。这时候,四乡八村的人已将村东头一大片空地站满了。卖零食和水果的小贩也早早抢占了地盘,点起了油灯,开始做生意。
我的那几十个堂兄弟、堂姐妹们像过节一般快乐,在电影放映前跑来跑去。唯有成洪江的孙子成东、成西、成玉林,跟着成洪江站在自家的门口,仿佛面对一场耻辱,充满恶意虎视眈眈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