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231100000015

第15章

人们坚信这是山区和平原的最后一战,是一个彪炳史册、一生都难以遭逢的盛会。一股激流在民众间积蓄了许久,今天终于冲荡起来。殷弓的队伍和三支队正迅速完成对港城的三面包围。剩下的是水上通道,因为没有舰队,实际上还是等于网开一面。缩在城内的敌人除了加固工事、强化民团,所能做的大概只有等待援兵解围,或从水路加快逃窜。金志的大量兵员和辎重绝不可能在紧急关头一并撤完,他迟迟不动的原因只能是企盼战局在最后一刻出现转机。

“这个龟儿还做好梦!”殷弓在战前会议上骂。他如今成竹在胸,人比过去胖了,脸上的疤痕显得更加深重。“东面一线简单些,就让三支队打吧!”他语气坚硬,使人相信没有任何更改的余地。同时这语气也流露了对三支队的一点藐视。其余几个人笑了。

宁珂没有笑。他很长时间都未曾笑过了。

大家主张早些发起攻击,以防金志率人从水路逃跑——如果我们行动得快,会堵截更多的敌人;反之等对方醒悟过来,奢望不存,就必然进行有组织的撤离——那样损失就大了。讨论几次,最后决定尽早打响,不给守敌喘息揣摩之机;迅速动员和调整部队,成立一个能够攻坚的突击连,争取在最短时间内突破敌人防线。

宁珂提出由他率领这支队伍。殷弓没有思想准备,左右看了看。谁也没有声音。宁珂沉沉的嗓音又说:

“不会耽搁整个战斗的,我以自己的生命作出保证。”

还是一片沉默。殷弓轻轻说了一句:“同意。”

经过一天一夜紧张的调整,最后准备全部停当。深夜十一时,宁珂率突击连出动。

战斗打得非常艰苦。殷弓的部队从西线和南线、三支队从东线发起进攻。港城的第一道防线筑于离城区五里之遥的郊外,异常坚固。突击连从西南一侧突进,直拼了四十分钟才初获战果。如果殷弓不能率队马上抢占工事,宁珂这支队伍将很快腹背受敌,承受可怕的压力。又过了二十多分钟,突击连已进入城区外那片光秃秃的开阔地,猛烈的火网把前后左右都织起来……殷弓的主力部队仍胶着于第一道防线。巨大的枪炮声伴着惨烈的嘶叫,震动了满天星辰。火焰在泥土上蹿起,腾跳,有人狂吼一声倒下,再无声息。通红的信号弹在城北隅升起。开阔地的火网越织越密。“天哪,进不得退不得啦,政委!”有人呼号不止,火光点燃了他的双眼。宁珂脸上已经被硝烟和泥巴抹得苍黑,他咬紧牙关左右看看,又仰脸看看天空,大喊一声跳起来。“跟上啊,跟上!”身后是一声声呼叫。

宁珂耳畔又被尖厉的鸣响填满了,这使他再也听不到呐喊声、枪炮声、负伤的呼号。耳廓上尖厉的嘶鸣以前也有过,那就是叔伯爷爷行刑之前。从那时起这尖厉的嘶鸣时有出现——这可怕的声音让他无法安眠,让他坐立不宁;他的双眼胀疼难耐,双手像火炙过,十指变成了紫色。他用这手去捂眼、抓挠周身。他的全身都是挠伤,这尖厉的鸣响啊,顶得耳廓快要裂了。双眼快胀出眼眶了,他用力按了一下,长嘶一声冲进火网……他渴望这一次能焚毁自己的肉躯。那个盼望炽热到极点——肉躯焚毁的一刻,灵魂就会追赶那匹火驹了。那是父亲的马,也是曲先生最后一刻的坐骑。开阔地上此刻奔突驰骋着无数的火驹,快揪住任意的一匹啊!

……

战斗持续了十余小时。黎明时分,殷弓的队伍已经突入城区,紧接着是三支队;巷战异常激烈,一直到中午枪声才稀疏下来。黎明时敌人曾从西部派来增援飞机,但因为战斗已移至城区,敌机只好象征性地扔下几枚炸弹撤去。金志一伙在上午九时左右乘一艘舰艇逃去,战斗于是进入尾声。突击连发挥了巨大作用,但伤亡极为惨重,最后只剩下十几名战士。令人大为惊异的是,指挥员宁珂只受了一点擦伤——人们在一座炸塌的瓦砾下找到了他,眉毛和头发已经烧焦大半,两眼血红,嗓子完全嘶哑……

殷弓和飞脚被喊到宁珂身边,他们大惊失色地望着这个黑炭般的人。宁珂两条腿变得像木棍一样,不得不被人扶住。殷弓紧紧握住他的手:“老宁,你们受苦了!这座城市永远不会忘记的!……”宁珂茫然地看看远远近近升起的烟雾,嘴巴张大。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飞脚把耳朵贴上去,转身对殷弓咕哝:“红马?!……”

殷弓让人快点儿把宁珂,还有那些伤号送进医院。

他在医院里昏迷,反复呼叫战友的名字,主要是许予明和李胡子。医生不得不对在他耳边上说:“战斗结束了!”他说遍地都是红马驹,他一直想抓住它,于是狂奔啊,伸手抓它们飘飘的长尾啊,没能如愿。红色马驹迅捷已极,四蹄腾飞,踏起的烟尘遮天蔽日……

宁珂高烧不退,生命到了垂危边缘。殷弓等人忙于战后繁琐事务,后来还是被召唤到病房里来。他们对宁珂的病况非常费解,只得叮嘱医生:倾尽全力抢救。

无论如何宁珂还是康复了,并赶上了港城至为重要的一个仪式:成群结队的市民拥向街头,欢呼步伐整齐的战士。殷弓的队伍,还有三支队,这会儿个个军服簇新,英姿勃发,在人群中持枪正步向前。其时阳光灿烂——许多人认为这是几十年里港城最好的一个天气,太阳不仅是白亮,而且还少有地温煦,它使整个街巷、军人、欢笑的市民,都变得如此美丽鲜艳。最引人注目的是队伍前面几个骑大马的人,他们是殷弓、飞脚、宁珂及三支队的负责人。这几个人是全城公认的功勋卓著者,一个个胸前挂了鲜花……欢呼的声浪淹没了这座城市,马上的人不断向四周人群敬礼。每一张脸庞都红红的,冒出了微微的汗粒……

宁珂骑在马上,两眼在人群中急急寻找。他渴望见到一双眼睛,他坚信她一定会在人群中……找啊找啊,阳光刺得双目迷蒙,还是没有看到。“我的綪子啊,你在哪里?你安然无恙吗?綪子!綪子!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我敢肯定有神灵在那一刻护佑我——神灵也是在护佑你啊!……”

初夏的白玉兰被雨水洗过一遍又一遍,飞腾的烟尘再不留一丝痕迹。其中有一株被弹片刮去一点皮,其余未受任何损伤。整个曲府大院安静下来,没有一点声息。很长时间了,这里只剩下了女人……金志将大院封个严严实实,一度还禁止院里人进出:理由是保护府上安全。金志特别向女主人指出,曲先生被害是殷弓一伙所为,或者是图财害命的散匪……他为此感到愧疚。闵葵当然不会相信连篇鬼话,只是未吭一声。

在大院封锁十余天后的一个晚上,飞脚奇迹般地出现了。闵葵泣不成声。她现在最急于知道的还是宁珂。飞脚让她们放心好了:他一切都好,正在执行重要任务……他着重转达了支队对曲府的慰问,并说一定要为曲先生报仇。飞脚追忆与先生多年的友情,涕泪交流……淑嫂已经卧床不起,曲綪正由小慧子照拂。飞脚特意去探望了淑嫂,发现这个女人面如白纸,伸出的两手已经枯了。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震惊:一个人竟可以凋败得如此之快!后来他又去看曲绪,并最后把小慧子叫到一边,反复叮嘱:一定要照看好她们,一定,直到小城解放!他说这些时不停地抚摸她的头发。后来她就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怀里,呜呜恸哭……闵葵手持蜡烛过来,飞脚把小慧子扶正,拍打她的肩膀说:“坚强些吧!胜利已经不远了……”

就在飞脚离去两天之后,小慧子突然失踪了!闵葵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把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连个影子都没有。闵葵在深夜不停念叨:“天哪,曲府到了什么时候,老天爷发发慈悲吧!”大院前门后门,甚至是高墙外,都有防区司令部派来的人,他们是绝不会放小慧子出去的……一个与曲府血肉相连的姑娘突兀消失,这使闵葵感到了莫名的恐惧。“绪子爸啊,你离开得太急促了,你把千斤担子留下来!”

闵葵尽快擦干了眼泪。她明白自己不能倒下,因为这儿还有曲予留下的一切,有淑嫂和绪子……她记住了飞脚的话:等待胜利的那一天!

好不容易挨到了春天。这个漫长的冬季让人把最后一点耐力也耗尽了。大雪把玉兰树上一条手臂粗的枝干压折,它折断时发出了撕裂的声音。闵葵和綪子都跑出来,踏雪跑到近前。一层厚雪随着扑地的枝条跌散,那枝桠断裂处是雪白的骨骼,棕色皮肤撕开,泛着嫩绿的内皮上渗出一滴滴晶莹……“妈妈!”綪子把枝杈抱起来,看着母亲。

当时淑嫂也听到了枝干扑地声。她在走廊拐角那间厢房里,手扶墙壁挪过身子,伫立窗前。大雪地上几只麻雀跳跃着,寻觅吃食,瑟瑟抖动。她终于看清最高的那棵玉兰树下有一截撕下的枝杈……屋内炉火正旺,发出了噜噜声。她穿了很少的衣服,是一身素服:白的上衣,白的裤子。这是先生最喜欢的一种颜色。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脚上是粗麻绺编成的拖鞋。已经好久没有走出这间厢房了,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前些日子她再不想吃东西,闵葵和綪子哭着劝她。闵葵说:“姊妹啊,世上还有比咱俩再亲的姊妹吗?你撑住,帮帮我吧……”淑嫂搂紧綪子,一下下抚弄那泪水打湿的头发。

淑嫂记得很久以前那个夜晚,在医院那张窄窄的床上,她就穿了这样的衣服。而后她从来没让这身洁白柔软的衣装沾上一点灰污。只要有时间她就把它细细地洗、轻轻地擦,永远让其葆有纯净的、白玉兰花瓣那样的色泽。她周身都散发着那样的气味——这是曲予先生告诉她的。曲先生还说:你看上去就像一只纯白的鸽子。她不动声色收下了这份赞美,一个人时细细品咂,感激得泪水溢流。她在那对真挚的目光下、沉着关切的抚爱下感受了那么多。一个女人一生里的全部奢求她都得到了。她已经千万次地感谢和恳求过冥冥中的什么:让我拥有、保存和照料一生吧,我真是他生命的一叶一瓣,是不能分离的。

大雪无声地降落了一天,又是大半夜。入睡前闵葵和綪子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后来喂她吃了汤药,放下夜宵才离去。綪子离开时贴了贴她的脸庞,又亲她的额头……当綪子恋恋不舍地要离去时,突然淑嫂心里涌过一阵滚烫,她喊了一声。綪子转回。她的手伸出,綪子抓住了。她把綪子扳到怀中,紧紧抱着。后来她又把綪子的头顶按得低一些,用下巴去摩擦,用双唇去亲吻。她从孩子的身体上清晰地嗅到了先生的气息。“我的孩子,你可要有志气,好好过,好好长,好好服侍妈妈啊,曲府里只有你这一棵根苗;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个女的,就……”她哽咽着说不下去。綪子一遍遍应答她的话,说一定听淑嫂的话;淑嫂,你快快康复吧!

午夜里淑嫂坐起来。她睡不着,甚至可以听到雪朵落地之声。站到窗前,一丝萤光下勉强可以看见远远近近的玉兰树、长廊的剪影、一旁假山石的轮廓……远处有几声枪响,然后又是沉寂。她开了门,奇怪的是走到长廊里竟然一点也感不到寒冷;相反,一股巨大的热气围裹了她,并轻轻推拥着她。她沿着长廊往右拐了一下,在一扇黑门前站住。笃笃敲,敲两遍。后来她直接推门而入。可别打扰了什么,她轻轻的。外一间是小小会客室,里边一间是小书房;再里边是卧室……先生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她按着胸部。屋里黑得不见一物,可她什么也没有碰撞,转过几张茶几、一个桌子,把地毯上的一双拖鞋往旁轻轻一移,然后坐在床边。

她伸手试了试床上被子,到处探试了一遍,觉得一片温热。她掀开被子躺下……喃喃自语、急促地喘息,脸庞贴紧枕巾。“只这一次了,我知道。我要让你陪伴,从午夜到天明。天一明我就走了,我这就能相随……你不该抱这么紧,你的手勒疼了我。你啊,啊啊,你啊。我的泪水又把你打湿了,那是我太高兴了。我一辈子也没今天这么高兴过,我们相依,贴紧,然后就成了一个,一个分不开的……我不必从头想,不想你也不想我。因为我们原本是一个啊。”

淑嫂的身体越蜷越紧,头深偎在枕部凹陷里……黎明前的微光中她坐起,一双眼睛显得从未有过的明亮,这光亮甚至使整个屋子从墨色中褪出;她把一头乱发梳理一遍,整好衣衫。床上的每一件物品都好好归束过了,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枕巾扯得那么平整。她把一双拖鞋正正地摆好,然后站在中间看着。她看得细极了,一点一点看过,看遍了整间卧室。她点点头,最后是退着出去,把内室的门掩了。

一切都笼罩在黎明前的颜色中。那个洁白的身影从长廊上飘过,又回到那一间厢房。

在自己的屋里,她安静了一刻,然后开始收拾杂物。一切都弄得有条不紊,窗户泛起灰蒙蒙的光色。

“闵葵姐,我不能伴你了,这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我真的随先生去了,你骂我吧,我得随他去!綪子,好孩子……”

她轻轻念着,从梳妆台下的抽屉里找出了一条长长的绫子。

……

这就是那个可怕的冬天。谁知道曲府要经历这样一个季节?曲府沉沉的步履灌了铅与铁,淌着血与泪,踏入春天,又挨到初夏。

全城都在为解放欢呼。可是曲府的人木了,呆了,她们甚至没有注意自己的城市是怎么解放的。鞭炮声和枪声都分不清,直到欢畅的锣鼓响起来,綪子才猛然站起,喊了一声:

“珂子!——”

闵葵被綪子扶上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阵阵的声浪。多么灿烂明媚的阳光啊,它怎么照不透曲府的围墙?“快看哪!他们过来了!”有人嚷着,手指那些扛枪的士兵。曲綪的心扑扑跳,她揪疼了母亲的胳膊。“妈妈,你好好看着啊,这真是我们的队伍!”一句话出口,泪水一下涌出。

闵葵揉着眼睛,只想从队伍中发现自己的女婿。没有,没有他的影子。“綪子,看到他了吗?”綪子摇头。队伍太长太多,到哪儿去找呢?

……真像一个陌生之地。空旷的房间注视着来者,掩下了去者。青石板被踏得发亮,它们亲近过多少代、多少人的脚板。青石板铺满了偌大一个院落,驮起整整一个家族的往昔。宁珂在这令人惊悸的长廊上走走停停,有时突然睁大失神的双眼。这就是那个热闹非凡、又整肃严厉、在整个平原上威名赫赫的曲府?他摇摇头。

只有在天气晴朗、上午九时到下午四时这一段光阴他才敢迈进曲予先生的书房。曲綪总是陪伴他,坐在一边。他好像一个突然失去了语言的人,整整一天里不说一句话。闵葵和綪子的话语也明显减少,但她们还是对一个沉默非常的宁珂感到惊讶。坐在那张棕红色的大书桌前,摩挲两个光滑冰凉的硬木健身球,会被什么所笼罩。有时他一页书不翻,只是坐上半天……

从书房出来,沿长廊走几步就到了那个厢房,他于是赶紧越过那扇紫红色的门……

他想得最多的就是第一次进入曲府的情景,那时的感觉。多么神秘的、曲折回环的古老宅院。他怀着探险般的心情走近了它,看着这灰蓝色的大门,鼓起一个年轻人的勇气按响了门铃。他至今记得一个剃了光头的、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的男人开了门——他走路轻快利落得很,自己不得不快着步子跟上……

那个男人现在何方?听说他在拓荒,还搭了一座茅屋。“清滆,你一切都好吗?”

众多的仆人都散去了。后来的“仆人”仅剩下了两个:淑嫂和无家可归的小慧子。

……小慧子欢蹦跳跃的模样还在眼前。从得知她失踪的消息那天,他就未曾停止寻找。他让城管会的一个科长负责查访,并准备在刚刚恢复的市报上刊登寻人启事。一天飞脚突然喊住了他。他们扳着肩膀往前走了一段路,拉拉杂杂谈着。临分手时飞脚突然问了一句小慧子,宁珂说正寻呢!飞脚嘴里的粗雪茄不知何时熄灭了,取下来,吹了吹直接插到上衣口袋:“她的事嘛,今后你就不要管了!”“你知道下落?……全家人都急坏了!”飞脚的脸色有些冷:“……今后不要管了,她没事的……就这样吧!”

就在那次谈话不久,宁珂被一纸命令转到了地方:任城管会三号领导。他找到殷弓——如今最难找的就是这个人,宁珂多次到他的办公室都扑了空,这次好不容易才碰上。殷弓忙得不可开交,一边指指一把椅子让他坐,一边低头翻一份文件。只好等待。殷弓看着看着,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一拍桌子:“狗娘养的!”宁珂一下站起来。殷弓赶忙“哦”一声,把文件推到一边。他又斜一眼那几张纸,才把水杯递到宁珂手里:“你忙些什么?唉,百废待兴,有人又是捣乱……见个面不容易啊!”宁珂忍了忍才没有问他刚才骂什么。“老战友啊,这回咱俩得分开一段了,你上地方了,考虑到你对这座城市熟……”

宁珂没等他的话停下,就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老殷,我不想离开部队!这是我真正的家……替我向组织提个请求吧!”

殷弓的目光垂下来。他又瞟一眼那几张纸。“你的愿望我们都理解……可这是组织决定。你以为管理这座海港城市就容易多少?同志哟,有你挠头的时候!这儿一片混乱,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很多。再说你在地方没什么不好,队伍就驻在城里,开拔的日子恐怕还远……”

机要员进来,殷弓接过一个夹子看了看,又拍桌子。宁珂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城管会的头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出生于小城郊区,很早以前就参加了革命,多半时间在东部城市活动。他有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几乎没有一刻不在笑,对此宁珂极不习惯。二号领导像个憨厚的老人,脸上深皱密布,但实际年龄与头儿差不多;他特别喜欢看报纸和文件材料,对一些条文极为熟悉,头儿有什么搞不通的就问他,他总能给予详尽的回答。一份散发着油墨气味的本城小报可以让他花掉一两个小时,一边看一边自语:“嗯呀,这还了得?嗯呀,这个……”一二号领导对宁珂都极为热情,嘘寒问暖,使宁珂感到了安慰。

宁珂着手料理具体事务之后,才知道面临着这么繁重的一团。连年战火、腐败官吏的盘踞,使这座港城变得惨不忍睹。成千上万的饥民在游荡,数不清的黑道人物横行无忌,还有几十家大小烟馆、妓院……电厂和自来水厂虽未被破坏,但停电停水越来越频。饥饿威胁着市民,流行性疾病开始蔓延。暗杀和抢劫时有发生,小股顽匪打散后又开始在城区和郊外潜伏。原有的市政管理系统被全部摧毁,新的残缺不全;各种污浊就趁这段特殊时期泛滥开来。

城管会三个领导做了具体分工,一号负责全面工作;宁珂和另一位负责逐项落实。那位憨厚的老者原来是一位好好先生,实际身份很快转化为一号的“时事政策顾问”,每天专注于研究上级下达的各种指令,偶尔还负责起草一些文件规定。至于那些刻不容缓的眼前问题,比如治安、粮食、水电、饥民安置等等,就全部落在了宁珂肩头。

他几乎一连两个月未回家了。成堆的难题压过来,他要直面迎上去。有时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白天实在困了就伏案一会儿。一双眼睛充满血丝,头发蓬乱,有一次曲綪来这儿,他正歪在沙发上,那模样把她吓得叫起来。“你把家忘了吗?你怎么了?”她把丈夫拉起,他刚刚苏醒。“我……什么都忘了!”曲綪流出了眼泪,他为她擦去。他不愿多说什么,只想告诉她一句:綪子,让我忙吧、累吧,让这些磨掉我的记忆,让我把一切都忘掉吧!如果真能忘掉该多好啊,可惜做不到……

“过了这一阵就好了。等这座城市安宁下来,我会按时回家,陪你和妈妈……”

綪子摇头:“那时就更忙了。”

在响个不休的电话铃声里,他们不得不分手。綪子临走时放下一些吃的、换洗的衣服……她没有谈淑嫂和小慧子,他也没有。她在门口看了他一眼,离开了。

一天晚上,他去海港开一个城管、驻军和市民代表的三方联席会议。会议就几项议题争执得非常厉害。军方代表是飞脚,他在很多人面前表现得极为蛮横,用语尖刻,动不动就提到殷司令……这样一讲别人就不想说什么了。宁珂几次想忍,还是没有忍住——因为对方的判断常常与事实出入很大,出奇地武断。想不到他刚谈了几句飞脚打断他的话:“叫你们一号来!这搭子事你压根儿就不清楚,也负不了这个责!……”

会议还没有结束飞脚就离开了,借口有任务、忙等等。几乎所有会议他都是这样。他一走,原来的争执更为加剧,几乎什么也不能议定。宁珂一直熬到多半夜,耐心地解释、说明,好不容易才就几项必须马上解决的事项达成协议。

为准备这个会他连饭也没有吃。离开会场时已是深夜一点,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包饼干,找点热水,就算用过了晚餐。一点三十分左右他来到电厂,与值夜的纠察队谈过话,看了看表是凌晨三点。该回去了——他的卧室就在办公室。

从电厂大门出来往南,沿一条马路人行道走,头有些晕。路灯昏暗,风一吹灯伞发出叮当声。大约走了一华里,突然路旁的泥沟里闪过一丝光亮。宁珂马上想到那是手电筒的光,就蹲下来。他攥着手枪。这样待了十几分钟,没有一点声音。他想也许是眩晕中的幻觉,就继续往前。但他并未把枪收起。走过泥沟十几米,正好进入了一道阴影;当他重新迈入下一个路灯的淡淡光晕时,背后响起了一声枪响。腰际那儿像被什么轻轻拍了一下。两个黑影蹿起,一边打枪一边跑。他连连回击,黑影跳下了泥沟。

纠察队喊着跑来。宁珂和他们一起在泥沟四周搜索,什么也没有发现。

当夜宁珂到医院里包扎伤口。左肋中弹,有轻微的骨折;子弹没有嵌在里面。医生让他住院治疗,他说顶多在这儿待两三天。城管会的两个领导来看过了,飞脚代表殷弓也来了。

多么难熬的日子。他不得不正视这样一个事实: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包括解放小城的异常激烈的战斗中,他没有受过枪伤;他是在解放了的小城大路上中了子弹。

当他想到最后一点,暗自惊诧了许久。他不禁想起了殷弓在许多年前说过的一句话,大意是:这座城市解放之后他们都将紧张得无暇喘息……我们付出了数不清的生命、各种各样的生命,得到的却是难以想象的沉重、矛盾和困惑,甚而还有磨难。他躺在病床上,忍受着阵阵袭来的高烧,突然预感到了什么。他一下坐起,汗水哗哗从额头、双颊流下。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医生赶过来,为他揩汗、量体温,告诉他:伤口有轻微的感染,不过不要紧;一个星期出院是不可能的了……宁珂躺下,浑身颤抖。不知为什么,他不那么急着出院了。

在熟悉的来苏水味儿里,他想回忆一下从不敢想的一沓子事。这在他心灵深处积成了厚厚的一层。杳无音讯的许予明,神秘消失的李胡子,遭到暗杀的岳父,自杀的淑嫂和突然失踪的小慧子;还有阿萍奶奶:她说到做到,真的去了南方!叔伯爷爷没有了,男人不在了,她并不信赖孙儿和孙媳——当她终于明白自己再也不需要北方的时候,就毅然作出了一个决定,表达了一个柔弱女子最后的、全部的决绝……

宁珂每一次回忆都在阿萍奶奶这儿打住。那双逼人的美目久久盯视过来。他迎着看去,没有一滴眼泪。她已经不会哭泣了。

时光正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流逝。转眼港城解放快一周年了。新的执政者把一座混乱无序的城市安定下来,让它沿正轨运转下去。虽然战后的困难时期仍未结束,各种供应显得紧张,市民都在勒紧腰带支援前线;但他们有了信心,有了笑容。一周年庆典有条不紊地准备,届时将有热烈而简朴的活动。城管会一年内连个歇息的机会都没有,首脑机关、包括下属各机构,都不断接受新的动员。为了前线,为了最后胜利,为了迎接更伟大的明天,战士和市民将贡献出一切。

曲府却迟迟未能从悲凄压抑的气氛中走出。这儿仿佛一切依旧;宁珂每一次归来都明显地感到,空荡荡阴沉沉的大院需要有所改变了。这是必然的。他心里正作着一系列设想,但都不成熟。他没有跟闵葵说,在曲綪面前也未曾提起。

如今这儿只有三个人了。面对如此宽敞的院落,谁都会想到往昔。曲先生曾亲手打发了这儿的仆人,这在今天看来真是意味深长。宁珂遥想当年的岳父,琢磨着他那份独特的情怀,心中常常蓦然一动。

对于曲府而言,或许还有一个不敢想象的明天。

闵葵衰老得太快了。看着她白了大部的头发、越来越多的深皱,宁珂和曲綪要极力忍住什么。他们想尽量传递一些令人愉快的消息:小城庆典、刚刚通行的市内交通车、新上演的剧目……后来他们又发现这些与曲府几乎样样无关。不仅如此,一种难言的沉重常常从两人眉间泛出,他们已无力遮掩了。

闵葵常常对女儿念叨的就是:珂子太累了;他或许有什么事儿瞒了我们……綪子极力否认。她背后问丈夫,他只推说忙、太忙了。曲绪看到宁珂那微微弓下的脊背、沉沉的步态,想起他正负载了千斤的顽石。

有一天闵葵又提到了小慧子,对宁珂流露了轻轻的埋怨:“她像我亲女儿一样,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没了。这是我心里的一块石头啊!珂子,如今你们该找找她的下落啊。我老做梦……”

宁珂总是从小慧子想到淑嫂和阿萍奶奶……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飞脚竟然让曲府的人“再不要管她的事情”,真是岂有此理!这是什么暗示?难道曲府的人、与小慧子一直相伴的人真的丧失了过问的权利吗?这是怎么了?有人把可怕的粗暴遮挡在神秘的幕布后面,这巨大的伤害无论如何让人无法忍受。他不信小慧子会如此绝情。他记得淑嫂曾经流露过的一个事情:飞脚使小慧子惶恐不安;有一天她找到淑嫂,哭诉自己可能有了身孕。当然这是一场虚惊……如果小慧子只是投奔了飞脚,那么飞脚就有责任告诉曲府的人。这到底是为什么?他百思不解,最后只得对闵葵和綪子又一次谎称:

“我正在寻找……”

飞脚叼在嘴上那支颤颤的雪茄多么怪异。宁珂不记得除了英国海关职员、港长金志之外,有谁吸过它。这的确是个特殊人物,不仅殷弓让他三分,而且曲先生在世时对他也有特殊的敬畏。如果不是因为小慧子失踪,宁珂绝不会想到去冒犯他。宁珂觉得心里有一枚种子在胀大、萌发,太难以承受了。他直接找到这个数一数二的忙人,开门见山提出:

“以前我们谈过小慧子——你如果真知道她的下落,就告诉我吧!”

“为什么?!”飞脚刷一下摘下雪茄,“你还在打听?现在一个个都忙成了什么,你怎么……算了吧!”

宁珂觉得自己的脸被冰凌割伤了。他一字一字吐出:“不,我一定要知道,请你现在就告诉吧!”

飞脚摘下宽檐礼帽,露出了黑亮的分发:“我不清楚。”

“不,上一次听口气你是知道的,你说我不要再管她的事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管?”

宁珂盯住他:“为什么我就不要管?”

“你说为什么?”

“我问你呢!”

“那好吧:因为组织上这样讲过了。”

宁珂一腔愤懑就要爆发:“你代表了组织吗?”

“是的。”

“骗人!你这之前与小慧子的关系组织也知道吗?她当时痛苦得要死……大家都太能忍耐了!”

飞脚冷冷一笑:“你怎样看待她与曲府的关系?”

宁珂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也无从答起。

他用力吸一口,又徐徐喷出:“说说看,老宁同志!”

宁珂掩饰着心中的什么:“当然是情同手足的关系!綪子待她像亲姐妹,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了家庭的一员,她原来是一个孤女……”

飞脚仍旧冷笑。后来这笑容猛地收起:“我说过你算了嘛!她是曲府的丫环,与你的岳父母一家是被剥削者与剥削者的关系、被雇佣与雇佣的关系——难道这不是很清楚的吗?你真的会有其他解释?”

“这是污蔑!这是不负责任的推论!小慧子自己绝不会这样看,她把曲府当成了家,大院里的人是她的亲人……”

飞脚粗暴地打断:“请你注意自己的立场!没有什么可掩饰的,掩饰也没有用。如果小慧子被麻醉了——剥削者常常是善于麻醉别人的——她也许会那样看;不过她逃出曲府了,这总是天大的好事,只有另一种人才会不高兴……”

宁珂震惊极了。他久久望着飞脚。

“你看什么?请原谅我的直爽。”

宁珂拍了一下桌子:“你把曲府看成了什么?这十几年里你接受了曲府多少帮助?亏了曲予先生对你的信任……他为革命献出了生命啊!”

飞脚的脸有些灰,嗫嚅着:“那是另一个问题,嗯,那是另一回事了……”

“我认为小慧子失踪与你有关,起码你知道这件事。我将向殷司令汇报……”

“可以,这是你的权利。不过请听我一句吧,你这样做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的。”

宁珂离开了。

他直接去找殷弓,警卫人员说不在。一路上他的耳廓又响起了尖厉的鸣叫。这声音让他两眼发花,四周的景物都在跳荡,头像要炸裂。他不得不抱住脑袋坐下,等待那声音消逝……一天之内他连续找了三次,司令部的人总说不在。年轻的警卫人员都是新人,他们一个也不认识他。只有第三次出门时遇到了一位老后勤,对方热情而肃穆地打了个敬礼。宁珂心里一阵热烫,赶忙还礼。走到院门,一辆黑色轿车嚓地驶进,车上坐的正是殷弓。

殷弓略有惊讶地盯着面前的宁珂:这个人苍老了许多。

他们握过手,一前一后上楼,进了一间宽敞的办公室。

宁珂说知道他会非常忙的,本不愿打扰,但因为这事已经困扰了好久,加上刚刚与飞脚有一场争执,就汇报一次……殷弓静静地听,从未打断他的话。

殷弓又胖了,原来的短发留成了背头。军装很整洁,很新。那件灰黑色的披风还有,但质料讲究多了。这披风挂在写字台旁的衣架上。有个年轻的士兵进来倒水,把一杯浓绿的清茶推到宁珂面前。茶香使他冲动起来的语气又和缓一些。他端起杯子喝一口,继续说下去。殷弓不喝茶,上身笔直地坐,目光沉重而不严厉。宁珂说完了。

“嗯。”殷弓鼻子里响了一声。

“我们全家都为这事坐立不安……如果得知她的下落,知道她平平安安就好。”

“嗯。”

“……”宁珂不知再说点什么好。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的披风,突然想到了那些刚刚度过的战斗岁月,心上一热。“我真想念老许他们!还有省城的一些同志……多久没见了。老许最近怎样?李胡子呢?”

殷弓伸手梳理了几下背头,没有回答,而是搬弄桌上的文件夹……宁珂明白该告辞了。他站起来。

……从司令部出来,宁珂觉得累极了。原来也没有想过卸下什么、没想过轻松,不过这疲劳还是让他有些受不住。浑身的骨节都痛,腿沉得简直拉不动。进城一年多来几乎天天都在一种快速运转之中,上半年里常和衣而卧;后来想喘一口气,又找不到机会。他在心里说:“等解放一周年庆祝之后,我可一定要休息了,不然会倒下的……”踏上通向城管会的马路时,面前一片火红。黄昏到了。这天的红云让他愣怔了一下:整整多半个天空都染成了这样的颜色,那红云像受伤的肌体,正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撕开、挣扯和割裂;破碎的云屑向下吹散,淋漓着、流淌着……

这个春天太冷了。冬天远远没有走到尽头,冰山雪岭把软弱的春天挡在了另一边。街巷上活动的人都裹紧了棉衣,戴着皮帽围巾。宁珂因为连夜在没有炉火的房间内开会,耳朵和脚都冻伤了。燃料奇缺,绝大多数机关都没东西取暖。城管会办公室生了一个火盆,这使宁珂想起了闵葵的房间:岳母每到冬天就燃起柞木炭,小慧子和淑嫂喊上綪子,围坐一起剪窗花、画梅和竹……一号首长在办公室待的时间很少,大部精力都耗在谁也不知道的方面,宁珂和另一个人都不便多问。这也是大家在长期工作中养成的习惯。只要一号离开,勤务员就不愿给火盆添炭了。宁珂取起闪着亮光的柞木炭,也觉得有点可惜……

城市治安状况越来越好,所有的工厂作坊、店铺货栈均已开业,海运码头的客船也恢复了战前航班;学校和医院及其他福利公益事业无不走上正轨。这种局面比人们预料的还要好,所有市民都有点大喜过望,甚至担心这是不是真的。

码头上有一颗不知何时漂来的水雷爆响了,虽然只造成极小的损失,还是让人有些恐慌;不久又有工厂锅炉炸裂,伤了三人,停产两周……大大小小的事故时有发生,后来发电厂和海港又挖出了几个潜伏的敌人——他们在战时与敌人关系密切,胜利后又装得没事人一样,当然要被指认出来……这些消息逐渐在市民中扩散,人们终于明白巨大的危机仍然存在,如果不从根上消除,那么他们不过是待在一种虚假的繁荣之中。

与任何时候一样,上级组织对一切事变的发生早有预料和布置。军方和地方政府、工人民众代表联席会议频频召开,各基层组织也在发动群众。一场消除城市隐患、从根本上巩固革命政权的斗争全面展开。城管会的领导要深入群众,倾听意见,组织和指导斗争进程。整个城市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走入了紧张火热的气氛之中,工人和市民自发组织的巡查队沿街游动,臂戴红色袖章。宁珂一天之内要参加几个会议,有时在入夜后这段时间就要赶赴三个集会。

斗争成果甚为显著。仅两个多月的时间,各厂矿和街区相继查出了十多起隐性事故,其中绝大部分是敌人蓄意破坏;特别是挖出了数以百计的敌嫌,其中有数十名又是极为危险的死硬分子。战果一经公布,令人惊心动魄,大大激发了一般民众的积极性。

就因为工作节奏太快,超乎寻常的寒冷反而被人忽视。有一天宁珂觉得双脚发痒,耳朵也有些难受,仔细一看才发现严重冻伤。他有些惊讶:这在战时也没有发生过。但他已无暇顾及这些,因为整个局势发展迅速,完全出乎预料;据情况介绍,周围几个大中城市,几乎包括所有的大后方、新解放区,都开展了这样的斗争。有的地区运动正往纵深发展,连一些无法破解的陈年老账也得到清算——宁珂多么激动,想到曲予先生的被暗杀,真希望当年的凶手这一次会被揭露。

在高层领导干部会议上,殷弓的讲话得到了一致呼应。他像过去一样,一开始在座位上讲,到后来就要走到那排桌子前边,来回走动。他虽然比战前胖了一点,但比起大多数人仍显得瘦削,好像也比所有人更耐得严寒。他肃穆的面容使人联想到这个寒冷的春季事出有因:它正适合一场艰苦和严厉的斗争啊!他挥动着手掌说:无论斗争进行多长时间,多么艰巨,都要坚持下去;无论在清查中涉及到什么人、牵扯多么远的历史旧账,都要一追到底。这是一次关系到胜利成果能否保存、革命队伍能否纯洁、全面胜利能否来到的生死攸关之役……哗哗的掌声淹没了他的讲话。

在紧张的日子里,宁珂又像刚解放时那样,很少回家了。有一次曲綪不得不到办公室找他,一进门就掩面哭泣。原来有些陌生人闯进曲府大院,她和母亲不愿接待他们,对方就粗暴训斥……宁珂久久没有做声。这样停了许久,他才问了一句:

“他们问些什么?”

“什么都问……爸爸当年接待的朋友、与金志的关系,还有,你与爸爸认识的时间和过程、与李胡子见面……很多很多,妈妈也记不清……”

宁珂几乎喊起来:“混蛋!他们该来问我啊!我是当事人,他们为什么不来问我?”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又长长叹息,去劝慰綪子。他说自己是这场斗争的领导人之一,而政权的巩固、肃反与清查,都是长期任务……曲綪哭着说:“可他们不能连我们家也怀疑啊!这太让人心寒!……”

宁珂像自语:“不会的。不是怀疑,而是通过我们了解其他……绪子,你告诉妈妈吧,我们全家一定要好好配合,认真回答每一个问题……”

綪子哭着,把他轻轻推开了。哭了一会儿,她擦擦眼睛看着丈夫,突然说:

“我们回家去吧!”

宁珂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怎么?大家节假日都不休息,我哪有时间!”

“妈妈让我来叫你——回家去吧!”

他苦笑着摇头。

曲绪环顾了一下屋子:“珂子,收拾一下东西,我们走吧。妈妈说:‘快去喊珂子来家吧,小城早就解放了,那边没他的事了,回家吧!’……”

宁珂这次听得明白,“啊”了一声,跌坐在椅子上。只一会儿,他的脖子、脸颊,全都涨得紫红,额上的小血管突突跳动。他张了张嘴巴,什么也没说出。他站起,抚摸着曲綪的头发:“綪子,回去告诉妈妈,就说她错了;就说:现在还不到回家的时候……”

……

一切都在加快进行。这座城市进入了一个特殊时期,比战前和战争中,甚至比敌机轰炸的年头还要紧张。控诉与揭发、惊叹与狂喜,随时都在发生。对于一部分人而言,这是个令其颤栗的时刻,而对另一些人而言,则是百年不遇的盛大节日。最早一批被揭露的敌对分子要赶在天气转暖之前有个结果,于是公审判决、游街示众频频举行。除了公布收审收监的二十余名之外,立即执行枪决者有十一名。刑场设在东郊沙河滩上。那一天是个少见的好天气,太阳照射着满河白花花的沙子,把积蓄了一个冬春的严寒都驱散了。拥挤围观的人群顺着干涸的河道去,仿佛全城的人、城郊村庄的人都出动了。“特别时期,从重从快!”大字书写的口号贴在河畔杨树上、电线杆上、残留的城墙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公审会,主席台上坐满了军政首脑,首排有殷弓、飞脚和城管会的一号首长,最后一排有宁珂等。

灿烂的阳光下,河沙反射的光亮逼花了人眼。一排枪响之后,人群鸦雀无声。但只一瞬,呼啦啦的喊叫推搡就开始了。全副武装的士兵端着闪亮的枪刺推挡人群,一条通道闪出。主席台上的人依次走下,沿着通道走向响枪的地方……宁珂在身披大衣的队伍中,刚走到一半就往旁跨了一步——正巧一号首长看到了,他招呼:“走啊,怎么了?走啊!……”他脸上笑眯眯的,后来的话宁珂没法听清。

就在那次公审判决不久,一个大案出现了新的线索。起因是战家花园的老管家被人从原籍逮到,他招出的口供牵涉多人。很快发生了连锁反应,一个月的时间有几十人接受了审查。开始宁珂一直作为上级领导听办案人汇报,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把他传到办公室。一号首长一贯呈现的微笑不见了,耷下的外眼角格外吓人:“老宁,从今儿个起你不要参加会议了,工作有人接替。”“我做什么?”“你不用做了。”“为什么?”“因为你也牵扯在里面……”

宁珂的心一阵狂跳,失声叫了起来。

一号双手按按他的胳膊:“不要急,这是常有的事儿,不要急。相信组织吧,组织会把一切都弄个水落石出……我们都是领导同志,更要以身作则……”

耳廓里尖厉的鸣响又出现了。他的头脑随时都能炸裂。“我要……我想去……”一号耷下的外眼角一挑:“哪里也不要去了,先在自己屋里写写材料……”

宁珂马上记起许多年前飞脚也这样通知过自己。真想不到这类事件还会重演……

他回到办公室,第二天又被领到一幢红砖房里。这是一个十几平米的单间,一床一桌,桌上有墨水瓶和一沓印了竖红条的稿纸。

刚开始三天没有任何人来这儿,只有他自己面对着这个空间。突然的沉寂!多年来马不停蹄奔波,没有驿站,没有安歇之地……眼下的宁静真像个梦境。

宁珂坐一会儿躺一会儿。后来他想出去走走,刚跨出屋门就有一个背枪的战士过来:“你要上厕所吗?”“不,我想走一走……”

战士的手习惯地按在枪上:“那不行,请回吧!”

宁珂将永远记住和感谢这“历史性”的提醒——他一愣,抬头严厉地盯了对方一眼。出乎意料的是战士交还的目光中有双倍的严厉。他发出了小得几乎听不到的一声“哦”,转回了身。

第四天终于来人了。来者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脸上泛着淡淡的青铜色,颊上还有少许坚硬的疙瘩。牙齿大而坚固,笑的时候有些吓人。他戴了白手套,进门后笑笑摘下,嘴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像个嘘寒问暖的医生。他坐在小床边搓手,盯一眼桌上的纸,和蔼极了:“啊,写了?写出来了?慢慢写,不用急,写周详一些更好。年代久了,谁都有个忘性儿。不过大关节忘不了,啊,啊啊。”

宁珂按着几张纸问:“我不明白,到底要写什么?难道就这样草率审查自己的同志吗?这不是太……”

“啊,啊啊,是啊,是这样啊……你想起什么就写什么,交代自己,也交代别人。一开始会不习惯。不过这是开头,啊啊,写吧。”

“我想问的是,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同志?”

“啊啊,是啊是啊。不过我们很慎重的,证据嘛很多。请相信组织好了。从头写吧,这样才好,啊啊,啊,是吧,是吧!”

宁珂从不记得见过面前这个人。这人太眼生了,凭直感这不像自己的同志。可是这人又分明在承担非常重要的工作。宁珂于是有了另一种不安:组织上不该招徕这样的人物,生僻、怪模怪样,浑身充满异己分子的气味……他一注视对方的脸,气就不打一处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忍着,让其转告一个请求:他要尽快见一次殷司令。因为只有他才会明白这是可怕的误会。

“啊,啊啊?嗯,这好,这……这是不可能的。你考虑吧,你不要太固执了。组织上很爱护你的啊,你其实应该明白……”

“你胡扯些什么!你转告我的话,我有话要直接跟殷司令谈,其他人不谈……”

宁珂终于拍案而起,他心中涌动的巨大委屈和愤怒推拥着,使他恨不能把这座小屋一块儿掀倒。

那人捡起不知何时掉到地上的白手套,一边戴一边说,语气更加和蔼了:“啊啊,啊,好好想想看,慢慢写。不写是不行的喽,再麻烦也得理个头绪出来……啊啊,解放了,反正咱有的是时间,啊,是吧,是吧?嘿嘿……”

他笑着,坚固的牙齿一闪,带上门出去了。

宁珂面对着一沓纸张。后来他捶打一下桌子,奋笔疾书起来。一口气写了一天一夜,双眼布满血丝。二十几张纸都写光了,是给殷弓的一封信。

他写道:为了胜利的这一天,他准备献出自己的一切,早在几年前就抱定了牺牲的决心。他并非畏惧厄运。但他不能忍受同志的中伤甚至其他……

信件由门外的战士转走了。

两天过去,没有音讯。又是一天一夜过去,宁珂的腮部开始肿胀。天燥热起来,小屋内突然有点不能忍受。他脱下棉衣,可里面的衬衣早就肮脏不堪。没有换洗的衣服。窗户又小又黑,还从外边镶了铁条。他看到离墙基三五米处有一株榔榆,正抽出了翠绿的小芽。此时他极想在小树前站一会儿,只站五分钟……他请门前的战士告诉:让家里人送几件衣服。这样说过又有些后悔,于是赶紧收回这一请求。“多么冒失,綪子和闵葵知道了,还不知会怎样!”他想着她们母女俩,心中充满愧疚。这是两个多么不幸的人,而这不幸或多或少是自己加上去的。他现在绝不敢回想往事了……这简直是由一个个可怕的噩梦组成的。

殷弓终于没有出现。宁珂明白他不会来了。一想到这个人,宁珂就想到他的灰黑色披风——它换下了一件脏腻腻的蓝色大衣。这个瘦小坚硬的身躯非同一般,这点让他由衷地钦敬。宁珂就是从这个人身上领略了革命者的独特品质。当曲予先生那一次将其从虎口中救出时,他浑身重创却无一声呻吟。这人从肉体到心灵都如同顽石。宁珂想到了无情的历史:它在自己与殷弓之间留下的误会将是多么沉痛的一页。这痛太深了,铁石心肠也不能忍受。

闷闷的夜晚,刚吃过晚饭不久,门前就响起一阵脚步声。门开了,进来两个男人。两个都陌生,一个四十五六岁,干瘦笔直,目光直硬,左腮部不停地痉挛;另一个不足二十岁,剃了平头,愤愤的样子,双唇肥厚凸出,腰上拴了支小手枪。两个人都带了夹本子。他们并不仔细打量屋里的人,而是先把夹本子放在桌上。一声不吭坐在桌子后边,翻动着几张纸片,瞟瞟坐在床上的宁珂。

宁珂略有惊讶地看着,明白一场审讯开始了。他站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立刻说:“坐下,坐下。”他不想坐。年轻人说:“叫你坐!叫你坐下——听见了没?”宁珂不想和他争执,就坐下来。

“年龄、籍贯……嗯嗯,”中年男子翻动纸页,“考虑得怎样了?不愿交代,那就……”

年轻人取下笔帽,等待记录。

中年人看看纸页:“我来问你……”

口气和声调何等熟悉。这让宁珂想起京戏中审案人的腔调……

“我来问你——那一年,宁周义放你时,有过什么交易?李胡子是否接受你的指示?还有,宁周义一伙制造的血案,你事先是否得知计划……暗中去过几次战家花园?还有与金志的关系……都一一道来。”

宁珂喊起来:“这是白日见鬼!你们演戏吧!审问我?谁让你们这么干?”

中年男人不睬宁珂的喊叫,只说下去:“你不回答也无碍,我们已经全部掌握!装蒜也没用,我只问个小问题:你和宁周义没有交易,他怎么会放了你?嗯?答呀!”

“因为他是我的叔伯爷爷!”

“哼哼,”中年男子看看身旁刷刷记录的小伙子,“说对了。爷儿俩就该一勺烩!”

宁珂不想回答任何问题。他明白,自己正搅入了最荒谬的事件……他闭着眼睛,又一一闪过了公审大会上处决的人犯。他突然出了一身冷汗:那些人会不会同样经受着可怕的荒谬?他猛地睁大了眼睛:白亮的灯光下,两个男人正煞有介事地翻着纸页……他再没说一句话。他又想起上一个青铜脸色、长了坚固牙齿的人;再看看眼前这两个,越来越觉得奇怪;无论是在险恶的地下斗争中,还是在枪林弹雨的前线,他都未曾见过类似人物;而胜利了,他们就出现了!这些人好陌生,好奇特,操着完全不同的语言,散发着异常的气味……

后来的日子里,审问渐趋频繁。有时一些人进入小屋,有时他被领到一个生疏之地……宁珂几乎没有辩驳什么,也不再回答。一切都是多余的。他发觉自己正在失去一种语言……

酷热的夏天来临了。他第一次被押到公审大会上。仍然是人头攒动的大沙河滩,仍然是白花花的日头。台上一溜儿站了十几个五花大绑的人,他和另两个人被押到那些人旁边。

耳廓旁一直是尖厉的鸣响。他用力想听清主持人的声音,还是挂一漏万。后边是主席台,他回身寻找殷弓他们,一个熟人也没看到……突然台下传来一声凄凉的长喊,让他浑身一抖。耳廓旁的尖厉鸣响立刻消逝了,他双眼都要瞪裂了。啊,看到了,喊叫的是个女人,是她,是绪子!旁边有士兵扑过去,把一直往前拥着喊着、头发披散的綪子揪住……

中午时分大会结束。又有三个人被枪决。其余人被宣布判处徒刑,宁珂与其他两人正式逮捕——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走上台前,在强烈的正午阳光下掏出手铐和绳索。

宁珂被牵下后台。他总是回头,目光总是追寻那披散的长发……牵他的人恼怒了,停下,用膝盖顶他的腰,然后飞快地、狠力地煞紧绳索。宁珂的肩膀骨都快折断了,脖子也给一道绳索勒破。他用力转头,于是看清了煞绳索的人:一张愚蠢凶暴的脸……他把带血的唾液吐到了这张脸上。

那人先是一惊,接着猛一扯绳索。宁珂倒在地上。那人狠力用脚踹。他滚动躲闪,奇迹般站起——还没等站稳,那人迎面就是一拳。血哗哗流了一嘴,他吐掉,又挨了一拳。他扭过头,躲避拳头,发觉有颗牙齿被打折了。那人把他的头发攥在手中,拧过他的脸,一下下击打……

他昏厥过去,一头栽在河沙上。

“起来!起来!我叫你……”那人踹他的腹部、腰部,又猛力去拽余在手中的绳子……

我跋涉于丘岭,嘴唇渴裂……你的羽衣飘过一蓬蓬马兰、玉簪、石竹和百合,双手触摸大地,拂开长长藤蔓、重重叶片,现出一潭碧水。焦渴的孩子,羞怯的孩子,圆圆头顶上飘一绺黑发的孩子。你引领了一个生命。

如今你远去了,魂灵和眼睛,春天的鲜花,夏天的艾草,冬天嫣红的炉火。让骏马去追踪,越过那条浓稠的河流、清澈的河流,寻找家园。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结了籽的芳草,在晚风中悄悄荡漾。仿佛有柴门推动之声、有一丝气息。你回过头,看到谁赤脚站在那儿。

多么寒冷。谁剥去了你的衣衫?谁驱赶你在大地上游荡?是一个冬春的北风在撕扯,是漫山遍野的荆棘,是瓢泼的大雨和箭镞似的冰凌。思念催促我,焦渴折磨我,它们又像绳索一样勒紧我,把我牵上十字街头。不必犹豫,因为我知道不早了,该上路了。

旅途上全是残枝败叶,是风暴留下的痕迹。踏着它往前,全身被一种感激填满。千里万里的追赶,不歇不倦的追赶,这条路就像人生一样漫长和短暂。那片红木林出现在天际时,马蹄就会响起。火红的驹子腾跃在天地之间,到处都是它们灵捷奔突的身影,只可惜无力揪住那飘飘洒洒的美鬃。这是如何盛大的节日,这节日只为你而降临。这场庆贺会载入史册,让人记住——仅仅是血红的玫瑰花瓣就铺满原野,在烈日烧灼下化为浓浓汤汁渗入泥土……

你把紫红的叶片、柔长的枝条收拢一起,青生生的气味令人回想。没有鞋子没有衣服,在水中在林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光滑的圆脑壳散发出铃兰、苘麻、山芋和麻栎的气味,你用力吮吸。紧紧怀抱着,擦洗了一遍又一遍,用一方淡黄色的家纺软布包裹了,没有乳汁,睡吧。太阳倦了。我们都喜欢灰色的、像午夜大海的那种颜色。讲个北方的故事吧,那连续不停的涛涌之声。讲个北方的故事……我梦见自己化为一只鸥鸟,孤单高傲,展开双翅飞向远方。

翠玉似的水波涟涟无际,荡动激越,溅起的白屑腾到高空,沾上了宝石般的双目。这片浩淼啊,它由泪水汇起,所以它们味道相同,并闪动着眼珠的颜色。岛屿由一只巨鸥化成:它疲累了,寻不到陆地,就落入水中。我哪儿去寻自己的陆地?我飞翔了,向着远方,不愿也不敢降落,为着这孤傲、倔强、炫示和不屈。我要一直飞去,穷穿铺展到天涯的碧波大涌。轰隆隆的巨涛与雷声衔接,闪电是宇宙荡动的柳丝。我只是一只海鸥,雨和涛浇泼不停,双翅尽湿,洁白却未改一丝。

你就在夜色里注视。当我溶进这长夜时,才能挨近你闪电般的乌发。那一天终会有的,可是,坚持吧。它终会有的,于是才能够坚持。不要停止,不要折断,忍着,忍着闪电的烧灼,雷霆的轰击。那目光催促我、牵引我,是声声叮嘱。人的视界里需要有一只飞翔的鸥鸟,永远的鸥鸟。

永久的飞翔就是一场报答、一次祭献。我被如此昭示,于是再不会停止。我一开始就赤身裸体而来,一无所有。一切都是你赐予的,你是一切。为了那可怕的觉悟与感动,我激烈之中只想一刻不停地抓住那火红的、通向冥府的马驹,幻想在彻底的惩罚中获救。这也许太轻捷便当了。没有捷径与坦途,没有侥幸和意外,只有飞翔,飞翔啊。

这里甚至比不上荒漠,因为那里有绿藤与清泉。让双倍的燥裂、焦灼、渴念一块儿来临吧,只有如此才算是一次经历。我的双羽被割开、撕扯、点燃,洒下的血汁又立刻被狂风吹散。云雾渐渐有了颜色,是淡淡的红色。看不见的丝绺缠住了头颅、双翅、两足和躯干,勒出了筋脉骨骼。淡淡的红色。让它们快些折断吧。你的视野里需要一只不悔的鸥鸟啊,让它们折断吧。

我要染上你的颜色,来一次痴想枉求。世上最美丽的一种颜色,玉兰花瓣的颜色。你在清晨走出,伫立窗前,太阳映着你泛出微绿的白色、柔软的长衣。你打开窗子。三只鸽子绕着一棵橡树盘旋。其中一只洁白如雪。你伸出手,它落在上面。你的面颊贴在它的躯体上,然后又吻它圆圆的额头。它重新加入那两只的盘旋。这个清晨,到处都充满了幽幽的香气。怎么办啊,我的孩子,口吐呓语的孩子,你梦见了什么……

一片大漠,一片水波,一匹红马,一只鸥鸟。就是它们,是旋转的星辰,是渍红的水雾,是摧折的树林,是化为汤汁的顽石。心底荡动的是绝望的狂欢,是尽情尽性的疯癫。然后就沉寂下来,听一根银针悄然跌落。空旷的荒原、白皑皑的大野、流沙静滞的高丘、漫漫无声的长河。你在哪里,我在哪里?我看到雪原上你那飘扬的红巾,草地上你那纯白的裙裾。我盼念你的微笑在丛林边、摇篮旁,在热泪洗涤的脸庞上。

时光真不早了,黑夜来临。那道蓝黑色的沉沉幕布即将拉合。最后的一次怀念出现了。神灵多么恩惠。一只无所不能的手拨动了、推动了,让我往前一步、两步,一直走到怪石嶙峋的万丈险崖。看看吧,这是响彻千年古歌之地,也是再生之地,荣幸之地,是结满了桐树籽儿、开遍白色牛眼菊之地。我伏下身,忍着硌裂筋肉的尖利,去寻找传说中的一切。我真的看到了。多么美啊!一蓬蓬矢车菊、白芨、金盏草、黑百合、丝兰、风铃草和菊芋从幽深难测的渊底翻涌而来,顺着崖壁蔓延,一直铺卷到脚下……感激的泪水涌了出来。

“你不是再也不会哭泣了吗?”

是的。但这是一个人只有一次的时刻,就像割断脐带的那一刻要嚎哭疯唱一样。在这个时刻,一个人感受到的幸福才是真实无误的。人生的怀念之巾是金丝绒的质地,我最后一遍抚摸它。

急躁地奔赴其中,因为这诱惑太大,这期待太久。我知道闭上眼睛轻轻一纵,也就进入了怀抱。双唇渴裂,必将有最终的畅饮。你在这儿备下了无边的酒浆,接纳一个长久追赶的儿子。你纯白无瑕的衣衫、乌亮的长发、清澈的眼睛,我都看到了。收留吧。

导师朱亚!以前总认为你走得太匆促,你留下的是可怕的沉重……今天看命该如此,你总算找到了一个承受者——每想到这里我脉管中都有一阵热流涌过。我同时想到的还有更早那个惊心动魄的场景:你面对导师陶明离去的那一刻……我多么幸福。

默默地做过了一切,然后就是等待了。我自认为倾尽了全力。母亲般的平原啊,我们一块儿等待吧。

关于东部大开发的传言越来越盛。传说先遣班子已经组成,一位重要首长担任总指挥。新闻媒介似乎给予了证实,因为不止一次报道中外人士去东部考察参观之类的消息。与之形成对照的是,03所却沉寂如常。无声无息的一座大楼。连一点不怀好意的嬉笑都没有。每天我在办公室枯坐半日,偶尔走上走廊张望,下班再回那间小宿舍……没有谁跟我说什么,我也不再去询问什么。这期间我又找过苏圆。每当隐隐感到有什么逼近了时,总想听听她的声音。可惜她总也不在。

那个集中在招待所的班子已经解散,黄湘等人已回所里上班,但就是不见他的影子。他接替了朱亚,那间办公室却总是大门紧闭。有人说有关部门召开的汇报会早已结束,八大科研部门都有代表参加,03所的裴济和黄湘肯定去了。这都是不祥之兆。

一天早晨我听说裴济来所里了,就直接去他的办公室。挨近了那个门时心里才蹦出一个问号:找他干什么?不知道;但我要面对一些人了,无论是裴济、黄湘,还是别的什么人。咚咚敲门,没有回应。又敲了一会儿,旁边一扇门打开了,一个黑脸秘书探出头:“你穷擂什么?”

我盯他一眼,继续敲门。

“说你呢!有事找处室领导,动不动找所长——觉得自己算个人物了?”

“我找他是我的事儿;你也可以找,无论你算不算个‘人物’!”

黑脸口吐脏字嚷起来,还抹着腰挪过几步。我不想理睬。他干嚎,大概自己也弄不明白是否该动手。

走廊两边都有人探头。后来一位处长悄无声息过来,拍了拍我的胳膊,示意去一下。我这才离开那个拤腰的家伙。

处长的胡茬刮得铁青,两眼像塑胶扣子。他让我坐了,又倒一杯白水递给我:“很早就想约你谈谈了,没机会。你写的那几份材料都在这儿。”他随手从一旁抽出一沓打印稿。我失声嚷起来:“它怎么到了你手里?”他笑了:“从有关部门转来。所长很重视,他忙,没有时间,让我仔细看一遍,特别叮嘱要尊重不同意见……”

我直盯着他:“这不是什么‘不同意见’,而是真实情况。”

“那为什么不向所领导反映,擅自往外捅!”

“我一开始就向所长谈过。后来才明白没用。他们故意要那样,他和黄湘存心要那样!”

处长哼一声:“东部大开发国内外注目,不是哪几个人就可以吹掉的,这要有点自知之明。现在不谈这个,还是谈谈朱亚吧!本来人死了,很多事情已不必追究,可是现在看,还是不得不跟一些人讲明白……”

我知道“一些人”主要指我。

“本来他的一些问题调查中发现很严重,怕影响他的治疗,也就半途而废了。今天看,把问题讲明白还是必要的,免得有人越陷越深。我想提醒你,你是负有责任的,只是组织上考虑你不太明了真相……”

我终于忍不住:“我有自己的判断,这也是了解那个‘真相’之后。没有人比我的导师更磊落,是有人太卑鄙了,也太残酷……朱亚是累死在自己岗位上的!”

“朱亚围绕东部大开发做文章,就是要搞掉所长;他在很多方面诽谤所长,已经犯了诽谤罪——所长几次住院都与他有关。还有,有些谣言,就是通过你传播的……”

这真是耸人听闻!我一时给惊呆了。

“你立刻回头还来得及——我希望你能把送走的所有材料都收回,其余事情嘛,由我来替你解释。”

这种赤裸裸的威胁还是有些出人意料。谁想到这座堂皇的大楼内,某一个房间内正发生这样的事?它使我浑身一阵颤栗,那种受辱感让我不能支持。两只手掌有些烫,如果不能尽快浸到冰水里,就只能把面前的桌子掀翻——这样也许会缓解一点点……他被我直盯盯的目光弄疼了,迅速站起:“你要干什么?你!”我凑近他的耳廓,尽可能清晰地告诉:

“你知道吗?你不过是瓷眼很不像样的一条狗。”

他叫了一声跳开,两手抓住了椅子,像要抡起来。最终椅子还是待在原地。

接下去的嚷叫我都不想听了。

……从这一天开始,沉寂的时期结束了,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另一些人,还有这座大楼……春天即将来临,可是这个春天我们将在冰水里浸泡一会儿,再无暇去探望那一片烂漫的春花。河冰在激流的冲撞下要忍受、坚持,最终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嘭啦——嘎嗒”一声,破裂开来。但即便是个冷风刺骨的春天也好啊。

黄湘要当副所长的消息在楼上传递,只是未成事实。不过他的确接管了朱亚原来负责的一摊。一天,他头上随随便便扣了顶帽子,叼着烟,一派得意的模样,溜进我的办公室。他用歼灭性的目光盯着我,并不说话。这样有一两分钟,突然大喝了一声:

“站起来!”

我仍然坐着。

“给我站起来!”

我把手中的笔放下:“为什么要站起来?”

他捏烟的手比划着:“领导来了你欠欠身子都不,真是太傲慢了!你现在了不起,觉得跟上朱亚混成了个人物,其实什么也不是!你们的事儿很快就要暴露,他离开了,你就活该一个人受吧!”

虽然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黄湘,但一个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里里外外变成一个无赖,还是有点始料不及。我注意了一下他的脸色神态,知道他并未喝酒。

他继续嚎:“你想得倒美,以为三戳两戳就把这座大楼弄塌了?你不过是条小虫子,那些大蟒还不知杀了多少……”

他失态了,喊得太响,只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把他揪开。黄湘一边走一边斜眼看我,目光极凶。

他走了。我一直坐在那儿,两手都是汗水。我知道自己并没有惧怕。该来的就来吧,我似乎做好了全部准备。现在最牵挂的只是那片平原的结局。

曾经使我长期费解的是,他们为什么要让朱亚率领那支勘察队?这不是自寻苦吃吗?现在我似乎明白一点了:勘察结果太出乎预料,他们原以为那只是一次例行公事;还因为这需要长达几年的时间,又是艰苦的野外作业,必须派一位所领导,于是就挑朱亚了。他们万万想不到朱亚会如此地固守,寸土不让。而在有关方面“大开发”的强烈欲望面前,瓷眼一伙又没有其他选择。

这种结论使我心里变得冰凉。

在导师身边,在平原面前,我又会有别的选择吗?

记得来03所工作的第二年,这座大楼曾经有过一阵可怕的痉挛。好在很快就停止了。有人追查所谓针对瓷眼的各种“谣言”,甚至借核查辱骂瓷眼的匿名信为由,偷查了几十份人事档案。他们的矛头直指朱亚。当时我相信导师对这一切还不够敏感,因为他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只是一声不响做每天的事情。这是一个多么奇特的人,长了一张肃穆的、颜色灰暗的脸,几乎每时每刻都沉迷于工作。也许他身上散射出的某种神秘力量击中了一些人,让他们恐惧。

当时我对03所的历史尚不清楚,也刚刚听说陶明教授其人,更不了解他、朱亚与瓷眼等人的纠葛。这笔账沉得太深了,对于一个年轻人而言它是那么陌生。谁有兴趣心事重重抚摸它的细部?可是舍此又怎么会理解今天?

那一次兴师动众表面上被制止,实际上一直未能中断,这是我从基地归来后才逐渐明白的。即使在朱亚率领勘察队进行最艰苦的野外作业、连连吐血的日子里,也仍旧有人在一定范围内搜罗编织他的罪状。那一次被制止的原因,黄湘的解释是所长想“饶恕”了;而真实的情况恰恰相反,是风声太大,太过分,引起了上边干涉。在这个过程中黄湘依旧是最活跃的人物之一。他后来谈到这些也很得意。记得有一次他来办公室闲聊,胖女人说:“查来查去,谁也没整着。”黄湘说:“你知道什么!不过是闲了搅一搅,让他难受……”几句话给我留下擦不掉的印迹。当我面对朱亚瘦削的面庞,心里就涌过难忍的疼痛。是的,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一场残酷的游戏;而对于导师来说,却是一种可怕的磨损!

我永远记得,在03所,不止一个人手上沾了导师的血……

那些日子里,几乎所有与导师来往密切的人都受到了刁难和不同程度的威胁。

今天这场游戏仍在持续,不同的是导师没有了。

与黄湘和处长冲突之后,一个早晨我与苏圆在楼梯上相遇。因为两次找她都没见,这时就加快步子走到她身边,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兴奋:“苏圆!我找过你……”

她继续往前,语气淡淡的:“有事吗?”

“……”我站下了。

她在二楼拐弯处停下,从高处望我。当她触碰到我的目光时,又把脸转开。我心中不知从哪儿泛起一股勇气,噔噔跑上几步。我的声音艰涩极了,但说得很清楚:“我想和你好好谈一次,有很多话要说……让我们约个时间吧!”

她抬起头。这时对面有一个人过来,她赶忙放低了声音:“再说。”走开了。

就是这天傍晚,黑脸秘书用欢快的语调给我下了一个电话通知:明天上班时间到某街某号办公室,有人要找我谈话。他的语气告诉我这是个很糟糕的事儿。但这种谈话是必须去的。我预料这是对勘探汇报的诘问,或顶多是与之有关的一些事情。

按时来到那个地方。屋内空空,只有一个条桌、几把椅子;在条桌对面几米远放了孤零零一把椅子——它让我看了不舒服。

又等了一刻钟,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都穿制服。他们把一个夹本砰地往桌上一放,坐下,根本不想打招呼,脸色阴沉。女的顶多二十岁,扎了毛刷刷辫,在中年男子点烟时,拔出自来水笔等待记录。男子瞥瞥我,问了姓名籍贯单位,民族甚至性别……这显然是一场审问。我拒绝回答。

他提问的方式很专业化:有时绕成一个陷阱,有时单刀直入。主要围绕如下问题:你曾多次在不同场合诽谤所领导生活作风腐败,证据是什么?你曾多次在不同场合说过,所领导的主要学术著作是剽窃,证据又是什么?

所有问题在03所都是公开的秘密……这不必回答,因为它隐藏杀机。如果答一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常常议论的事实啊!那么审问者就会立刻抓住话柄:“谁知道?谁议论过?”接下去将找不到一个人站出来,因为谁也不会承认。

更为阴险的是审问者直接让我拿出证据,这样我无论否定或肯定,都等于接受了一个前提:诽谤了瓷眼!

我不会在这种阴谋中低头。愿冥冥中的陶明和朱亚扼住那些丧心病狂者的喉咙!愿那只洁白的鹭鸟——此时早已化为冤死的厉鬼,扑向那些仍然逍遥人间的恶魔……

我的藐视激怒了这个男人。他不停地拍桌子,把烟蒂踩灭,背着手在我身边转动。后来他终于忍不住,又喊来两人。他们把我推搡进旁边一个黑屋子:“什么时候考虑好了什么时候出来!狗东西……”

这间小屋有五六平方,一尺宽的小窗子镶了钢条。屋内有一张脏腻不堪的小床。虽然刚刚上午九点多钟,屋内已是黄昏光色。小床上那条渍了不知多少汗汁的蓝被子让人恶心,它使人想到这里待过各种各样的人。至于是否要在此过夜,这完全看他们肆虐的程度。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愿沾那张小床,就倚墙而立,闭着眼睛。脑子里一片模糊,什么也记不起。不知为什么,此刻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大束鲜艳逼人的月季花!我紧闭着眼睛,因为担心一睁眼它就消逝……想啊想啊,这一大蓬月季何等熟悉。想起来了,这是在导师最后日子里,一位匿名者献上的!

直到今天,在这间小屋里,我还固执地认为它是苏圆送的……身上热辣辣的,我开始低低呼唤她的名字。她的身影如此清晰完美地凸现。我从未这样急切地想见她,想在她耳边声声诉说。我需要她。我在这座城市,不,在这人世间真的没有一个亲人……最后我还记起了那次没有确定的约会。

门开了,中年男人进来。天已接近黄昏。“滚吧!到这里算一小段,明天接上——以后什么时候叫就什么时候来,直到你老实了为止……”

曲曲折折的街巷一直走到漆黑。天冷得出奇,春天又延迟了。回自己宿舍要乘五站汽车,可我只想走下去。路灯大多都毁坏了。来往的行人匆匆而过,他们当中没有一个熟人。我多次幻想自己的兄长会从夜色中一步迈出来,牵上我的手……

不知走了多久,总算到了一个小窝——今夜如此地渴望归来。我拖着沉沉的步子上楼。走过一条短廊,倚在了绿色的门上——只是此刻我才恍然大悟,深深吃了一惊,额头立刻冒出汗来——我来到了苏圆的宿舍!

我犹豫着,心快要跳出胸膛了。门很快打开,苏圆“啊”了一声。她怔住了。“我……顺路走过……”

她好像点了点头。

她住在这么好的地方,我每看到一次都忍不住惊叹。一个人占据了两室一厅,而且铺了地毯。微弱的灯光;那套高级音响正放轻音乐。看来她用过饭了,屋内有淡淡的咖啡味儿。站在厅里,可以看到里间那张大床。多么好的床,上面铺了浅黄色的真丝床罩。

她坐在旁边,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她让我离开吗?没听清……我一直沉默。我这次只想说一点简单的、实在的,它类似男人深思熟虑之后的一个重大决定——虽然这只是一时冲动……沉默了一会儿,我抬头看着她:

“苏圆,我特意赶来,只想说一句:我非常非常喜欢你。这是真的;我总是想念你。我有点离不开你了……”

她一点也不惊讶。但我看到她低了头。

屋内一点声音也没有。音乐何时停了?

她在微微摇头。“不,苏圆!”我两手扳住她的肩膀。她的脸离我只有几公分。她一直看着我。我好像看到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泪光。她把我的手扳开,然后抚弄起我的头发。她在上面吻了一下。我说:“不,我让你回答,你应该说点什么……”她的手停止了。她开始吻我。这一次她真的哭了。“……苏圆!我想让你嫁给我。我会爱护你——如果你愿意,跟我到平原上,再不就到我流浪过的大山里去……我们盖一座小屋。离开03所吧!真的!我今夜来说的就是这个……”

她不回答,只用接连不断的吻堵塞我的话。后来她伏在我的耳边,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了:“……什么都明白。真感谢你。不过我早就想告诉你,我们不会在一起——这是真的,是对你好。今夜我们要一块儿。天亮了再分手,把一切忘掉……”

“为什么?”

她环视这屋子:“你听到那些传说了吗?瓷眼有很多女人,也包括我……”

“我不信!”

“那你看到我住的这套房子,真的什么也没想过吗?你太迂了……”

我想去捂她的嘴巴,但两手一点力气也没有。

“你好好保护自己,小心点吧!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今夜之后就忘记吧,我也会忘记……”

我马上就要离开。我听到了自己的牙齿磕打声。这个夜晚真冷到了极点……我站起来了。

我以为她在分别的一刻会哭。没有,她微笑的眼睛里充满了宽宥。

同类推荐
  • 日出草荡

    日出草荡

    女人生得不好看,女人自己晓得。可是坐在戴着狗头帽的货郎面前,女人又不晓得了。兰香十四岁那年,有一天,娘给她梳了一个很齐整的头,又让她换上了新衣新裤。娘说:“囡啊,爹娘养得你这么大了,今后你就自个活命儿去吧!”兰香不解地抬起头来望望娘,不知何故,娘的眼圈充血般红红的……这是一个发生在草荡里的故事,一个叫兰香的女人,一个叫毛狗的男人……
  • 辛亥情事:传奇都督之生死情缘

    辛亥情事:传奇都督之生死情缘

    本书为章回体长篇历史小说,集中描写了1914—1916年传奇将领尹昌衡北上赴京维护共和,反对独裁,捍卫辛亥革命成果的一段经历。这一时期的北洋政府,政治情势波诡云谲,各派势力明争暗斗。袁世凯通电尹昌衡到北京述职,实则软禁这位勇猛武将,妄图利诱其支持自己称帝。尹昌衡坚决反对独裁,艰难周旋于袁世凯的权术之中。期间,尹昌衡与青楼女子良玉楼相识,结下一段荡气回肠的生死情缘,堪比同时期蔡锷与小凤仙的爱情传奇。
  • 他们来到巴格达

    他们来到巴格达

    伦敦姑娘维多利亚年轻、漂亮、生机勃勃,就是做事有那么一点冲动。午后的一场公园邂逅就让她决定追随刚认识的“情人”前往巴格达,即便她兜里只有几英镑,即便她连情人的姓氏都没问。巴格达,这个神秘的东方城市迅速将维多利亚卷入旋涡,还搞不清状况的英国小姐只能依靠心中对情人的爱获取力量,试图理出头绪。局势瞬息万变,危险不断升级,维多利亚却渐渐乐在其中,并决定反客为主。只是,仅凭爱和勇气,她逃得出这座处处暗藏玄机的古城吗?
  • 我的室友是狐仙

    我的室友是狐仙

    相传女娲补天的七彩神石中有一颗遗落于不周山脉南部的一座峰峦之巅,女娲座下灵狐一族则被派遣下界守护神石,世代于此修炼生息,与世无争,故此峰峦被称作灵狐仙山。在那不周山脉北部黑风山的狼牙魔族觊觎神石已久并时常引发与灵狐族的征战。狐仙老祖用自身万年寿元与天道交换保灵狐仙山千年不受侵犯的守护结界即将到期,而狼牙魔族的势力却日益壮大,灵狐族即将面临一场生死浩劫……
  • 红牌·黑手

    红牌·黑手

    夜已经很深了,局长雷中喜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正在和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敖建设研究工作。办公桌上,放着好几封举报信,有湖北省委、省政府、省公安厅转来的,还有公安部转来的。在公安部转来的编号为008的督办信上,公安部打黑除恶办公室签署了五条意见,要求荆州市公安局将这件案子彻底查办。这些举报信内容惊人一致,显然出自一人之手。
热门推荐
  • 快穿逆袭之男主到我碗里来

    快穿逆袭之男主到我碗里来

    凤沁儿:“男主到我碗里来!”主神:“做我的女人!”凤沁儿:“我并不想做你的女人。”主神:“不!你想!”凤沁儿只想好好完成任务然后获得重生,并没有想过要跟主神谈恋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缠着自己不放。系统:“你就跟主神爸爸走吧!”凤沁儿:“滚!我是不会去给你当后妈!”系统只想让主神爸爸找到心爱的人,却并没有想过那个人会是自己的宿主。凤沁儿:“你们是不是串通好的?”系统and主神:“不是!”凤沁儿:“我信你个鬼!糟老头子坏的很!”【群号码:835754341欢迎各位小可爱的加入!】
  • 梦里三千年

    梦里三千年

    大家好,我叫王元。在天南市一所名叫潇湘的初级中学里面读初三,马上就升高中了。爱好,偶尔打个篮球吧...梦想......没有,反正实现不了,要它干嘛?特长嘛...那就是睡觉了!但睡觉既然是我的特长,就肯定和其他人不同啦!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能控制我的梦。
  • 女人就是要嘴甜

    女人就是要嘴甜

    爱哭的林黛玉独自衰怨地荷锄葬花,而嘴甜的王熙凤风光地作面威风。可见,嘴甜才是女人最厉害的武器,惟有嘴巴甜一点,幸福才能多一点,嘴甜不用花成本,但很管用,养成时不时美言别人的习惯,无论是人生还是爱情,都将会得到千百倍的正面回馈!
  • 守护甜心之甜蜜的梦

    守护甜心之甜蜜的梦

    本作描述了天界的见习小爱神为拯救守护甜心世界穿越后,与主角们展开了一系列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某位笨蛋上神:“她是你能指使的人吗?”掌管守护甜心世界的少女:“难道还是你能指使的不成咯?”「原cp+原创cp,轻松日常伪养成」「赐予你的心,一场甜蜜哒梦!」
  • 岁月与你暖时光

    岁月与你暖时光

    短篇暖文,随意写的。关于学霸与学霸之间的爱情。
  • 我本倾城(全集)

    我本倾城(全集)

    八岁,金凌身剧毒,听闻云苍有解毒奇药,镇国公主、九华帝之义妹、燕熙之母玲珑九月,在大将军韩继的护送下入龙苍求药。此时,龙苍五国生乱,正烽火连天,一行人在龙苍失散,玲珑九月和燕熙神秘失踪,韩继为了金凌安全,将其送回九华。十年后,因为一枚订情玉佩,金凌不远万里来寻夫,三年时间,化名青城,苦苦寻夫,始不得见,却和龙苍大地上的风云人物九无擎、龙奕、拓跋弘、凤烈了结下不解之缘。金凌苦苦寻找燕熙,却不知燕熙在这十三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不光毁容,残了肢体,更成为了一个常年吸人血的恶魔,被西秦帝囚禁于鍄京城内过着暗无天地的日子。
  • 墨道独尊

    墨道独尊

    圣元大陆,文墨两家割据,万年纷争不断。万年前,墨家始祖墨翟,以一己之力,力压文家,苍天之下,墨世无双。万年后,墨翟之名逐渐被人忘记,文家崛起,墨家式微,风雨飘摇。在这墨世渐衰,文家当道之时,一名少年,从界外归来,誓要让墨世重现!他名……墨翟!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空谷足音:扬州八怪书法(文化之美)

    空谷足音:扬州八怪书法(文化之美)

    中国古老而传统的笔墨艺术,它们用最简单的线条创造了流转飞动的世界,用最原始的色彩绘出了神采飞扬的灵魂。扬州八怪在艺术上表现出强烈的个性,他们的书法笔情纵逸,随意挥洒,苍劲绝伦,更多地表现出对传统书法的背离与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