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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寻找小屋》

大概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梦想,即如果时间能够倒转、能够重新开始生活一遍就好了。是的,这种梦想之中就包括了无尽的追悔和思念,以及其他。时间像水一样流过了,一切都无以弥补,无从捕捉,也没法寻觅新的开端……我常常想到的是,我在当年如果能够用另一种方式对待柏慧,如果能从稍稍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她,不那么恐惧和慌乱无措,那么整个事情就将是另外一种结局了。比如,我干脆对她讲出关于自己、关于这个家族的全部——或者相反,做到真正的守口如瓶、一丝不漏……总之那种恐惧不安和小心翼翼、遮遮掩掩和欲言又止,反倒容易造成更大的误解。事发之后我却没有了一点儿理性和最起码的镇定,几乎从来没有试着去理解和修复,没有往这个方向探索过一点点可行性。我仿佛是一个应声毙命的丛林动物,从此彻底失去了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关于父亲母亲,关于童年和整个家族的悲惨命运,关于这一切的禁忌和隐秘,还有深不可测的痛苦和仇视,让我变得那么勇敢决绝而又超常脆弱。你不能碰,不能染指,不能侵犯,甚至不能有一点点这样的企图和一点点的尝试。所以,我和你之间就注定了是那样的一种结局。

我今天至为惋惜的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这个皮肤微黑、风韵迷人的姑娘,也不仅是因为一场热恋的失败,而是与之连在一起的那些深刻的误解和伤害。这伤害如果仅仅存在于我一个人的心中就好了,不,它是彼此的;它尤其关乎到我们整个的家族——那个光荣而又不幸、雄心勃勃却又一筹莫展、最后是任人宰割的家族。正是这种来自爱人的深深的伤害,才造成了我长久的、铭心刻骨的痛苦。这种痛苦他人无法理解。

作为那个家族的后来者和幸存者,为了生存和尊严,还有自身的禁忌,守卫隐秘正是我的权利,更是我不可推脱的义务和命运。

不过我现在常常设问的是,那个皮肤微黑的姑娘当时真的就没有权利知道那一切吗?是谁剥夺了她的这种权利?是一种血缘,一种时代的惶恐,还是因为她是柏老的女儿?今天看是再清楚也没有了:她还不是我眼中的“自己人”——显而易见,对于我来说她直到那时候还是另一种人,这正像柏老他们一直将我视为“异类”的道理一样。这就是血缘的残酷……

这个浑身散发着栀子花味的姑娘当时只有二十岁。那会儿她对于我、对于一个来自山野的青年一无所知,可以说什么也不懂。她不过是怀着合情合理的好奇心和刚刚萌发的一丝钦羡,与我越走越近罢了。在后来的时刻,在彼此难分难离的日子里,她自然而然地就要问到我的父亲。这一声平淡无奇的询问在我心中激起的波澜,她倒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当然,我必须向她掩藏真实的父亲,而只说出义父——那还是一个相当寒冷和无情的岁月,我的这种提防毫不多余,后来事实证明也是如此。当她后来执意要与我一起去看那个山里老人时,我也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拒绝。

我当时吐出“父亲”这个要命的字眼时,心里咯噔响了一下……我马上想到的是那个逃脱的夜晚,想到了我躲在山石后面的窥望——山坡上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那是一座孤独的小石头屋子。是的,我的“义父”就住在里面,虽然我们从未见面。

我常常想象石屋里的老人。时至今日,经过了无数的风风雨雨,那座孤屋中的老人也许还在艰难地活着,或者早就不在人间了……

我这样想真该受到惩罚,因为这简直是对老人的诅咒。但这是我真实的想法。令我有些害怕的是,如果他真的死了,那么我将负有不可推卸的罪责:老人花掉了全部“积蓄”从海边买了一个儿子,而这家伙却在半路上跑掉了。这对他将是一次怎样的打击和侮辱,还有不可容忍不可承受的捉弄。我相信我的父母对这老人付了多少钱的事一无所知,只是那个尖下巴的中年人暗中得到了这笔罪恶的血汗钱。整个事件的可怕结果我直到现在还是不敢想象,只是为此而造成的自责、我对老人一生的亏欠,一直像磐石一般压在我的心头。

当年我在那片大山里逃脱、游走,留下的是一条多么苦痛的踪迹。那段岁月曾经是可怕的,它不堪回首——可现在不知为什么,当我真的回头遥望时,却常常产生出一种特别的留恋。它像那个孤寂的、未曾谋面的山中老人一样,既难以消失,又深深地诱惑。

从那个逃脱的夜晚开始,我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不仅离开了生身父母,而且还失去了一个“义父”。

一场始料不及的流浪开始了。

有多半年的时间,我像一只野狗一样在大山里游荡。我曾给自己找了一个安静的住处,那就是被人遗弃了的看山小屋。小屋只有一半屋顶,露着天,角落里堆着一些柴草和一个破碎的锅灶。我把那个锅灶重新垒了一下,使剩下的一片铁能够勉强烧开一碗水。我在山里四处寻觅,只要找到一些零零散散的人家,就向他们伸手讨要。我无师自通地叫着“大爷大娘”,伸着一只又脏又小的手。余下的时间是采蘑菇。我在那片平原丛林中练出的本事帮了大忙。我采了很多蘑菇,在石板上晒干,然后送给一些人家、卖给山里的代销点,换来一点点钱,一些玉米饼和红薯片。我还讨来了火柴和烟。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实际上我当时的处境比那样的乞丐更糟。我只能装扮成一个没有来路也没有去路的流浪少年。很久很久了,我吃的都是山里的野果、讨来的零碎食物。我随身的包裹里带了几件衣服,可又舍不得穿,因为我在等待,等待有一天把它们派上更好的用场。我知道自己在这大山里还没有立足之地,暂时什么都得忍受。我眼看着全身的衣服都撕得稀烂,却没有一点儿办法。石头和荆棘划破了我的衣服,越来越烂,我只好讨来针线把它们简单连缀起来。不可思议的是我的手脚不止一次被刺破,鲜血直流,沾满了泥土,却从未感染过。

我在山里常常一夜夜不能安睡。开始的日子里我甚至不敢点火,即便是寒夜也不敢。我怕远处有什么人看见火光走过来。我特别害怕深夜走近的人,也害怕野兽。我知道这个陌生的大山里什么妖怪都有,它们会毫不费力地把我吃掉,连个痕迹都不留。除此之外还有猛兽,我想到了狼,想到了比狼更为凶狠的一些动物。这样的夜晚,实在熬困了才打个盹,但只有一会儿又吓得睁开眼睛四下观望:远处有什么在吼,那声音正闷闷地顺着山溪传过来。我只好等待天明了。

我当时想:自己也是一头隐在大山里的野物,终究会有冲出山口的一天。我不会一直埋在大山里的,我有这个预感。

深夜,我寄身的小石屋四周常有刷刷的走动声,它们吓得我蜷在那儿;后来实在忍不住,就出去寻找,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我突然醒悟过来:我想起了那个可爱的深情的伙伴!天哪,它真的一直在追随我护佑我,它就是那个可爱的生灵……

我心里立刻充满了巨大的温暖……

许多年过去了。岁月的流逝不但没有使我淡忘了山中岁月,反而滤出了越来越多的时间的沙粒,它们沉甸甸地留在了心里。在一个火热的夏天,我终于带着一把地质锤重新回到了那个山区。我想再一次寻找那座石头小屋。

什么痕迹也找不到了。当年的小屋到底在哪儿?我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年脱身的那个山坡,可是这儿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即便一砖一瓦也未能捡到。我多想找到逃奔之夜所遇到的第一条河流,那条在黎明时分让我饱饮一顿的清流!结果同样徒劳。山里大大小小的河流很多,谁也分不清它到底是哪一条。时间之河把一切都冲刷得面目全非了,一切都变得如真似幻。我根据地形地貌确认河流和石屋的位置,差不多沿着奔向山区的路线重新走了一遍。今天看来,最初入山时那个吓人的山地,除了砧山之外,大多只能算是一些丘陵而已,其中最高的海拔也不过五百多米。这些低山主要由花岗岩、花岗闪长岩构成;有的地方虽然地势险峻,但海拔高度也不到六七百米。它们经过了长期剥蚀,已经形成了地势和缓的山丘——沿着这条路线继续向北,只需半天时间,就会走向那片海滩平原。

而今我可以用另一种语言来描述这块心烫的土地了:一片泻湖平原,濒临大海,所谓的古浅海湾。由于海湾逐渐脱离了海洋环境,成为泻湖,并被沉积物逐渐淤塞,形成了一种沼泽环境,然后又成为那样一片平原。它的底部组成物是冲洪积相黏土亚黏土,中部为海土黏土,而上部是含蛤蜊海沙的泻湖沉积……

我印象中的海滩平原至今没有大的改变:近海由一片片丛林围割成一方方小盆地似的沙壤,那上面又有一处处沙丘,它们连绵不断,成为东西向或东北西南向排列的沙丘链。沙丘的北坡总是比较平缓,而南坡陡峭。平原的东部尽头开始出现火山地貌,玄武岩台地给这儿镶了一道边,它们是火山爆发时的熔岩流,冷却后形成了平缓的台面,平均高度不到十米——这些低低的山脉丘陵连绵不绝,以至于与南部大山悄悄衔接起来……这里曾经印满了我的足迹。当年没有人和我在一起,没有柏慧,没有任何人。是的,当年没有与我一起用脚板丈量过这片山地的人,也就无法分享和领悟我的隐秘……我不知该怎样抚摸这片土地,也无法将其植入爱人的心扉——她如果具有一颗特异的灵魂,那么就会从中找到滚烫灼人的东西,分离出我一路洒下的汗滴和鲜血……

我一再寻找那条黎明的河流,结果总是失败。从这片丘陵区向北有无数条支流,它们多得难以计数。我知道芦青河就是这片大山孕育而成的。这些小小的河流,很久以前却是那片平原的塑造者。我踏在河畔上,脚步匆促不曾停息。我在心里呼唤着:记忆的河流啊,用力地冲刷我、洗涤我吧,让我再一次沿着你的源头向前、向前,直到走完整个夏天……

在酷夏将尽的日子里,我登上了高高的砧山。从这儿,我可以更好地遥望当年谋生的这片山地。

一眼望不到边的丘陵雾气苍苍,往北直接连起了那片平原。我望到了蜿蜒闪亮的童年的河流,它一直向着北方。这河水奔腾不息,这会儿仿佛让我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呼吸……从它的起步处望去,可以见到一片片闪亮的水洼,一块块被分割的沼泽——它进入辽阔的原野之前,已经有两支水流注入,一条叫做湾河,另一条叫做汶河。进入原野之后,芦青河开始变得浩浩荡荡,一泻千里。在汶河流经的那座山丘慢坡上,分布着疏疏落落的一些房屋——我久久地注视那里,因为在记忆和想象中,那该是义父当年生活过的地方……

我那时住在看山人丢弃的破屋里,常常对着夜空发问: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偏偏要把我变成一个孤儿呢?我有父亲母亲,不久前还有一个外祖母……这种奇怪的道路究竟从哪里开始和分岔,又为了什么?我这一场逃窜真的是一种必然吗?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命运吗?

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我至今无法回答。

我离开了原野丛林,却忘不掉那里的一切:满地滚动的橡子和在草尖上奔腾的野兔,那头可爱的小鹿,猎人和他的故事,还有阿雅和它的一群孩子……转眼间一切都变了,眼前只有苍茫山岭。我不习惯在山里奔来奔去,好几次差点从悬崖上跌下去,摔个半死。有一次我试图扳着山腰的一棵枣树,想把树梢上的几颗枣子摘下来,结果一脚踏空,从山坡一直滚下去。我给摔得不省人事,不知过了多久才苏醒过来:左腿被什么刺烂了,鲜血正一滴一滴流出来,染红了跟前的几块石子;摸了摸脸颊,还好,脸上没有重伤。如果那一次受伤的不是腿而是脸,那将是更糟的一件事。

我后怕自己的面容被搞得一塌糊涂,因为我一直觉得它是心灵的一面镜子。我一瘸一拐离开那个山坡,并未十分懊丧,倒像是有点儿高兴——我觉得又一次经历了生命中的一个关隘,总算是闯了过来。未来的岁月啊,还会有多少折磨多少艰险呢?该来的一切就快些来吧!

那时候最难对付的,就是常常袭来的钻心的饥饿。有一次我在小河汊里发现了一条颜色发黑的鱼,它足有一尺多长:伏在水下的沙石上一动不动,只有鳃部在轻轻活动。我想这条鱼的样子很可怕,瞧它的颜色像墨一样,它是一条毒鱼吗?无论怎样我还是想逮住这条鱼,把它作为一顿美餐。一股巨大的攫取的欲望彻底控制了我,我差不多失去了理性,直接迎着它扑上去。这当然是白费力气。它灵活得很,只轻轻摆一下尾巴就逃到了远远的地方。而我的头却磕在水湾的一块石头上,凸起了挺大的一个疙瘩。我不甘失败,也学得聪明了一点儿,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上面的无数破洞正好像一张网。我再次找到了那条面貌丑陋的鱼,发现它还像刚才那样伏在那儿,一双眼睛阴险地瞅着我。这一次我先在离它不远的地方垒了一道小石坝,从石坝的另一边慢慢地驱赶它。它游得很慢,简直像一辆坦克那样沉重地往前推移。当我把它驱赶到离那条小石坝不远的地方时,就把破衣服浸到了水里,然后往前推着、推着,最后迅速一按。我觉得这一次它真的给逮住了,我连带着沙子和那个活动的东西一块儿紧紧地扭住,从水里把它小心地端出。我端着沉甸甸的、活动不停的东西往岸上走,刚到了岸上就兴奋地一摔。那条黑鱼就在石板上蹦起来,我又摔了好几下,它安静了。我几乎一刻不停地笼上一堆火烧起来。

那是许久都没法忘掉的美餐,它的那种巨大的香味当时就让我明白了,这绝不会是一条毒鱼。

冬天来临时,山窝里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大着胆子进入了附近的一个小村,一边讨要,一边帮他们做点儿什么。他们渐渐把我当成了一个劳力,不再疑惧什么。夜间我可以睡在牲口棚里,或者是随便哪一家盛杂物的厢房里。有的人家待我好一些,就把我叫到炕上去睡。

有一天晚上我睡在一个小棚子里,睡到半夜,突然被什么给摸醒了。我想喊叫,可是有一只手把我的嘴巴封住了。我闻到了热乎乎的肉体的气味,可不知是谁、是什么人。我只想他肯定是这户人家的。从喘息的声音上,我听出对方是个女的,年纪不大,因为她正顽皮地向我的耳朵和脖颈上吹气呢,用手捏弄我的鼻子。后来她细细地抚摸我的身体,一下一下摸。我觉得两耳嗡嗡响,头涨得发疼。我不知该怎样。我推拥着,听着她嘴里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后来她拍打我,让我安静,我真的也就安静下来。但只是一会儿,她又开始抚摸我。蓦地,我脑海中立刻闪过了那只黄色的套袖,然后紧咬牙关。我渐渐感到了兴奋和恐惧,就拼命地用脚蹬踢。黑影里我什么也看不见,但知道有一脚踢在了她的嘴巴上,因为我立刻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大概她的嘴或鼻子被我踢破了。整整有十几分钟她一动不动。我怕极了,等待着惩罚。

就这样安静了一会儿,她在黑影里捂着嘴巴,一声不吭地离去了……

天亮时我没有逃走,因为我不想失去一顿早饭——天亮了,那家的老人招呼我吃饭,我就坐到了饭桌前。老人让孩子去召唤他的姐姐——那个小孩子只有四五岁,脑壳上长了一撮厚厚的头发。他去了,一会儿回来说:

“姐姐不吃饭了,她病了。”

“她怎么啦?”老人问。

“没怎么,她捂着嘴,牙痛。”

大家也就不再吱声了。我的心狂跳着,草草吃过几口,就偷偷地转到一个小窗下边。那窗户是白纸糊成的,我从白纸破洞里看到了一个姑娘躺在那儿:她盖着破破烂烂的被子,嘴角真的有血迹,脸庞好像有点儿青肿。我一眼就看出她比我大,差不多有二十多岁了,长得有点儿黑,那双眼睛真是漂亮啊……我咬着手指悄悄地退开了。

当时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愚蠢最丑陋的人。

我可能永远也忘不掉无意中伤害的山中大姐,可她像我的义父一样,一旦错失就再也找不到了。这片雾气茫茫的大山啊,原来盛满了我的内疚和悔恨……我在那些日子里到处寻找那个记忆中的孤房子、寻找所有牵动神思的大山里的痕迹……我找到了很多孤房子,可里面不是空着,就是住了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我当然并非为了回到“义父”身边,而只是好奇,只是想找到他。我知道当年父母把我送到山里是迫不得已,是一种救赎之方;可有时又觉得我是被自己的亲人给抛弃了——一想到“抛弃”两个字就特别难过。当时我固执地要找到山里老人,哪怕仅仅是看他一眼也好——如果面前的老人是善良的、和蔼可亲的,我能待在他的身边吗?

当时还没有想那么多。

我只是想看他一眼。我想看看命运给我安排了一个什么样的“义父”,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老男人在等待一个儿子……

后来我真的在一所孤屋里看到了一个老人。他没有牙齿,颧骨很高;个子矮小,头上还包了一块黑布,整个人显得可怜巴巴,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老太婆。我想这绝不会是我的义父吧——问了问,他果然不叫“老孟”。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山中岁月》

我逃离了“义父”,一个人在大山里游荡。我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渐渐不再去数大山里的冬天。最可怕的就是冬天,这是冻死孤儿的季节。记得又一个可怕的冬天慢慢过去了,太阳晒得土地蒸发出一种雾气,那种湿润、温暖而又多少带点儿香味的气息使我非常高兴。我把那些破烂衣服卷一卷扔在了一个山沟里,换上了包裹里的一套干干净净的衣服。我离开了那些村子,沿着大山继续向南。

我又回到了自由自在的日子,却不知道我的好运气就要到来。

在那些小村打工时,我知道他们正忙于寻找一些门路来过生活,打着各种各样的主意。比如说,他们把山上的荆条割下来编成大大小小的筐子到集市上卖,把满山野枣剥出核卖给药店……他们用这种办法换来一点点钱,买油盐酱醋,买针线和布料。总之他们贫穷到了极点——有一次我追赶一个野物时,竟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石头:像煎饼那样一层层闪着银光。我马上记起有人在一个地方出售过这种石头。我当即就采了一些,又找到了村里人,马上看到他们两眼放出惊奇的光……

我和那个村里人一块儿开采那个石英矿,一度做得热火朝天。整整一个春季一个夏季都在忙这件大事,后来惊动了公社里的人。

一个衣兜上插了钢笔的人到我们的小作坊看了看,还特意了解了我的情况——一个孤儿,父亲死了,从小就在山里面流浪,一句话,是个“吃百家饭的人”。他很喜欢我。他的年龄不大,而那支钢笔又特别地吸引了我。

他经常来这儿,甚至还把钢笔借给我用。

他认为我是一个特别有用,又是一个特别靠得住的人。当时村里人只把我看成跟野物差不多的一个孩子,是大山里边滋生出来的一个奇怪物件,有着特殊的本领,比如可以辨认各种石头等等。他们认为我的作用就是钻到大山里去寻找各种各样的矿脉。我真的能够胜任这种工作,并且显示了独辟蹊径的能力。而那个带钢笔的人却认为我有更大的价值,他不仅要我完成村里的工作,还让我到外地一个更大的作坊里去参观。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竟然领我走了很多地方。

我那一年快到十七岁了。就是这一年我坐过了一种冒黑烟的车子:前边两个轮子小,后边两个轮子大,跑起来发出嘎嘎的声音……这是一辆没有拖斗的拖拉机。我和有钢笔的朋友就坐在拖拉机上,在山区崎岖不平的道路上幸福地奔波。

他当时二十来岁,已经有了女人,据他讲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这个近在眼前的事实不由得让我正视起来,我想,人真是奇怪呀,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不停地在一起,就能够产生出崭新的另一个人,这真是奇怪呀。

我带着无比的好奇问起了这方面的事情,他立即缄口不语。后来他说:反正就快有一个小孩了。我问男孩还是女孩?他说这怎么会知道呢?

“你自己的小孩,你还不知道啊?”

他一个劲地笑,大笑。

我说:“你们家有小孩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我要去找他玩。”

我告诉他,我最喜欢的东西就是小孩,还有小动物,比如小猫之类。当然,我想到了阿雅……

就在我坐着那辆拖拉机在山路上颠簸、叩问着人生奥秘的时候,我未来的、终生难忘的女友柏慧刚好十六周岁。与我完全不同的是,她那时正被包裹在一层天鹅绒做成的小摇篮里。也是这一年,她的父亲正好出版了那两大册了不起的著作,成为一个地质界人人知晓的体面人物。大概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这个后来被称作“柏老”的人留起了背头——而在我眼里,一般人是不能留背头的,一个人必须到了一定的年龄、有了一定的资历和名声之后才会留起一个大背头。想想看,全部头发向后梳理,露出一个大大的脑壳,多么气派多么威严,它在我们这个地方可不是随便就能留的。

柏慧在初中二年级担任了少年合唱队的队长。从那时起她就能弹一手好钢琴,但她的小提琴拉得不太好。有个和她一块儿长大的小男孩教她拉小提琴——小男孩技艺高超。后来,就像一条河流分开的两道支汊一样,他们流向了不同的土地。柏慧上了父亲的地质学院,而那个童年伙伴却提前一年到了市歌舞剧院,成了“第一小提琴手”——这大概就是柏慧经常去看歌剧的缘故吧。

她后来曾经向我指点过那个小提琴手:他果然长得漂亮,漆黑漆黑的眼睛,有点鬈曲的头发;我不知道这种拳曲是自然生成的,还是用什么办法做出来的,反正这样一来也多少增加了那家伙的帅气。他略微有点儿发胖,但并不臃肿,坐在那儿另有一种魅力;站起的时候,你会觉得他的确是某个领域里的权威人物:沉着、镇定,嘴角紧紧抿着。不过他身上不知哪个地方刺疼了我,也许是那种天生的优越感什么的,不知道。

后来,当我第三次或第四次去看演出时,总算明白了这种反感是从哪儿生出来的——原来他的小腹大了一点儿,看上去那个地方鼓起了一块,像一个浑圆的丘陵。我明白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喜欢他;我甚至想劝阻柏慧再也不要来看演出了,更不要和他频繁来往。试想,当一个男子腆着小腹出现在柏老家的时候,那一定是让人腻歪透了。

柏慧听了我的话总要发笑,尽管我没有把意思全部表达出来,她还是明白了,笑个不停。我当时认为她绝对不会爱上他吧。因为她可算是一个有主意有心劲儿的姑娘,特别有眼光,很能理解事物,理解更深一层的含义。我想在我周围的生活中,无论是过去还是今天,也可能还包括未来,都不会出现很多像柏慧这样灵慧的女子。她不像我们平时所见到的那种聪明姑娘:故作镇静,用一层孤傲包裹着自己,实际上却浅薄粗俗得很——她们往往被自己的聪明所误,只看到鼻尖前边一点,成为生活中最大的受害者,最后只得把说不出的懊悔留给自己——可她们又绝对不会承认这一切,只是硬撑着,这样直到苍老,直到有了后一代,整个生命郁郁不快地结束……

而柏慧不仅是敏慧,而且还出奇的直爽,就像所有正直的人那样。她能告诉你自己正渴望什么、担心什么、忧虑什么。在后来的日子里,特别是在我们分手之后的那些年里,她的表现也进一步证明了我如上的判断。那时我又一次意识到:她多么可爱,错失了她,对于我的一生都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可是没有办法,人这一生就是这样——从过去到现在,悔疚是无用的。

要命的是,她不该触犯我心中的那种东西,因为那对于我是神圣的,不容亵渎的。她在未曾察觉的时候就深深地伤害了我和我们一家,我无法承受,无法忍受……

她面对的是一个从苦难深渊里逃出来的人,从山一样堆积的怨愤中挣扎出来的一个人啊。

那个拥有一支钢笔的年轻干部介绍我住进了一户人家,这才使我有了一个比较安定的住处。我于是像很多战争年代的人一样,有了自己的“房东”——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

她的男人在外地做矿工,她一个人领着两个满是鼻涕的小孩过日子,非常清苦也非常寂寞。她跟那个干部约定,让我住在她空着的一间屋子里,由这个小村子拨给一份口粮,我和他们全家合炊。我空闲时可以帮她做点儿杂活,还可以为她那两个满是鼻涕的孩子辅导功课。因为我靠自修已经学完了好几册书,完全可以做孩子的老师。我多么愉快地接受了这一切。这个中年妇女没事了就缠住别人讲话,一口气可以讲上很多很多往事,让人听得心烦。她告诉我这个村子里谁是一个爱偷东西的人,谁是一个狡猾的贩子,谁是流氓,谁是扒手,谁是最有意思的人,谁是最恶毒的人……

亏了她的一张嘴,我才一下子知道了这么多花花色色的事情。她告诉我,这个村子里的会计是一个真正的流氓,他有一次半夜跳进院里,欺负她男人不在身边,在窗户上说了整宿下流话。那时候她有一把剪刀,迎着窗户就扔过去,可那个流氓把一片瓦往上一举,当的一声把剪子碰在了地上。“你说气人不气人?那真是一个流氓啊!”

房东说到这里脖子都红了。“你是个好孩儿,就在我家住下,大婶不会亏待你,只不过我夜里睡觉打呼噜,你可别烦气。”

就这样,我睡在了她的隔壁。

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让人吃惊的事情——我们的作坊里被委派了一个新头儿,就是那个被称作“流氓”的会计。不久他把作坊里很多老少都辞退了,专门招来了一帮姑娘。我知道这个作坊非要倒霉不可——那些姑娘们一天到晚被这个会计逗得嘎嘎大笑,再也没有心思好好做活了。

有一个叫“偏”的姑娘,长得出奇的白净,整个脸上除了那双特别大特别黑的眼睛之外,其他就全都暗淡无光了。她长得那么瘦弱和单薄,一点儿不像山里人。我觉得这真是一个一尘不染的姑娘,只是太弱了。她比我大约要大两三岁,差不多快二十岁了。可奇怪的是她总是跟我叫“哥”,而别的姑娘都跟我叫“师傅”。

不久,“偏”一个人在角落里哭了。我听到那个会计在屋里走来走去说:“不识抬举的东西,给好脸不知好脸。”

那天我回家问了房东,房东说:“‘偏’能到作坊里做活还亏了那个会计呢,人家会计什么也不顾才把她要到作坊里。”

“为什么?”

“‘偏’的父亲在大监里哪。”

我给吓了一跳。我立刻想到了被囚禁的人,想到了吱吱咔咔的锁链声……

房东继续说:“她爸在监里,谁敢招惹这样的人?人家会计也是恩人啦。”

作坊要做夜班,我有时夜里也要到作坊去。有一天我发觉隔壁屋里有什么打斗的声音——守夜的老太太揣着手,头抵到了膝盖上。我小声问怎么了?她的下巴扬了扬说:“还能怎么……”

里面的打斗声越来越响,我不得不去敲门。

会计从里面走出来,鼻子边上有一块挠伤。我走进去,“偏”一下跳了起来,迅速地整整头发。我发现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又叫了一声:“哥。”

会计跟进来,满地吐,一会儿又走开了。

会计一走,“偏”伏在墙角大哭,说:“哥,你是个满山跑的人,为什么待在这个作坊里?你跑吧哥,我也跟上跑……”

她说完这句话肩膀使劲地抖。我觉得她身上一点儿肉也没有,她的骨骼快要直接地凸出来,她的肩头多么尖哪!我那时候心里难过死了,如果会计还在一旁,我也许会捡一个石块拍到他的头上。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可我没有说什么。

我当时也许没有选择——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立足之地,我不能再逃了……

就在那年秋天,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那一天我看见很多穿黄衣服的人,他们从远处来到了这个山缝里的小村,又奔向了那个作坊。有人在四周站了岗,不准外人接近。又过了不久,有人把两个蒙了白布的担架抬走了。

所有人都惊慌不安地站在小河边,因为那个作坊就盖在堤上。他们伸长了脖子观望,半天合不上嘴巴。

我是从房东那儿最先听到消息的。她从外面跑进来,两手拍打着膝盖说:“不好了,天哪!不好了,天哪!”

我问怎么了?她说:“还怎么了?你们作坊出人命了!”

原来在半夜里,“偏”用做活的刀子把不断向她扑来的那个会计捅了。那个会计倒在地上,接上“偏”就用这同一把刀子割了自己的脖子……

我后来到了作坊都不敢去那间屋子。很久以后,我隔着窗户往里窥望,还能看到墙壁上有喷溅的血迹,但分不清是“偏”的还是会计的。它们都是一样的颜色:我们无法分得清哪些是绵羊的血,哪些是恶狼的血……

可是那些血迹提醒了我:我必须快些离开这里。

那一年我正好十七周岁。

我离开了。事后我才知道,“偏”的妈妈不久就疯了——她把全身的衣服都撕破了,赤裸着身体在大山里奔跑。

村里人说她变成了一只母狼:无论遇到人还是动物,她都立刻会把他们撕得粉碎。

大山里有了一只多么可怕的“野兽”啊,那是一只复仇的母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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