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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立夏

纸浸透 悲伤泼墨画中。

康帅决定带我去一趟永安街,我心里很乱,却没有拒绝。

我们在附近的水果店买了些瓜果,街上很乱,狭窄的巷子里挤满了摆摊儿的小贩,目之所及都是破落陈旧的老房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很淡的醚味。

永安街在松会的郊区,由于房屋老旧、房租便宜,居住在这里的人鱼龙混杂,虽常有公益社团来这里看望孤寡老人和特困家庭,但打架斗殴、入室抢劫等事却也是时有发生。

如今想来,那一次在“旧眠”外面的相遇实在是太过仓促突然,我竟都没能好好地问一句,你过得好不好。

我们从一条老弄堂转进去,看见几十间独门独院的平瓦房,阳光正足,几条大狗随意地卧在路边酣睡。见车驶过,也只是懒洋洋抬一下眼皮,并不避让。

康帅只好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正对一个大门敞开的红砖小院,我们上前叩响了门,锈迹斑斑的大门里传来一个阿姨的声音:“谁啊?”

康帅和她问好,递过去一瓶饮料,打听出晴天和赵小仙的住处。

阿姨善言,不停地摇头惋惜:“晴天那孩子也是怪可怜的,他们的爸爸去年得了肺癌,没的治了,那孩子不愿放弃,挨家挨户地跪地磕头,给他们爸爸筹钱治病,如今兄妹俩欠了一屁股的债。老爷子是看不得再拖累了孩子,没多久就咽了气。他妹妹身体也不大好,三天两头儿地病着,只苦了晴天咯,唉……”

康帅看我一眼,与阿姨道了谢,带我一路找了过去。

一直到街尾,临着一条浑浊不堪的小河,有一户老旧矮小的平房。木门上刷着的红漆已经剥落了好些,门轴也不大灵活,轻轻一推,发出吱嘎一声。

赵小仙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小小的个子踩着板凳,费力地把衣服挂上去,扭头看见我们,苍白瘦小的脸上立刻涌现出敌意。

“又是你,你可真难缠!”她丢下衣服,转身跑进屋里。

康帅抢先一步挡在她的面前,面带笑容地对她说:“赵小仙,你没做亏心事转头跑什么?”

赵小仙瞪他一眼,激动地说:“放屁!我赵小仙从没做过亏心事!”

康帅冲我咧嘴一笑,激将法用在她身上还真灵验。

赵小仙又把目光转向我,眼睛里充满挑衅意味:“你是来找晴天的是不是?我告诉你,他不在。”

我摇摇头,尽可能友善地说:“我不找他,小仙,我是来找你的。”

她撇撇嘴,冷笑一声:“找我?还不是为了问我晴天的事吗,你当我白痴啊?”

我正寻思着怎么给接下来的对话找一个合适的切入点,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个人影笔直地栽倒在地上,身上雪白的衣衫血迹斑斑,额角上糊着一大片浓稠的血痕,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伤。他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单薄的身体微微发抖,气息也渐渐弱了下去……

赵小仙惊声尖叫:“晴天!”

我也大喊:“顾延!”

几乎是同时,我和赵小仙朝晴天扑了过去。

只是,我的手还没有碰到晴天,就被赵小仙狠狠地推开:“滚开!不许你碰他!”

我整个人被撞翻在地上,一时回不过神儿,只是怔怔地趴在原地,过了几秒,胳膊肘儿传来剧痛,原是狠狠硌在石块上,扎出了血。

康帅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看了眼我的胳膊,眸子紧了一下。他没多说什么,沉着脸从晾衣架上扯下一件衬衣,撕成条布绑在我的胳膊上。

我回过神儿,再次跑到晴天的身边蹲下去,碰了碰他的肩膀:“顾延,你醒醒,顾延,你别吓唬我啊。”

赵小仙红着眼眶恶狠狠瞪着我,随手抓了一把沙子扬在我脸上,大声喊:“你有病啊!我说过了他不是什么顾延,他是晴天!赵晴天!”

康帅走过来一把扯住赵小仙的胳膊,声音冷得骇人:“赵小仙,你别得寸进尺!”

我原以为赵小仙又要骂人,她却只是怔住,低头看看躺在地上的晴天,又抬头看看扯着她手腕的康帅,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康帅对她彻底没办法了,把她拎起来先放在一边,招呼我:“小陶搭个手,先背他去医院!”

我赶紧手忙脚乱地把晴天搭上康帅的肩,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面往医院跑。

伤口缝合完毕后,医生把我们带到一边,对我们说:“不用担心,都是些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昏迷是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不过……我发现他的胳膊上有几个较为密集的针眼,加上他的状态,我有理由怀疑病人是否参与了非法卖血,希望你们多加注意。一会儿等他醒来就可以出院了,但我建议最好住院观察几天,打几天营养针,好好休养。”

赵小仙趴在处置室的门边一直在哭,在听到“非法卖血”四个字的时候肩膀猛地僵直了一下。

康帅点点头,对赵小仙说:“你跟我付款去。”

赵小仙垂着头跟着康帅去了收款台,我一个人推门走了进去,看见晴天躺在病床上,洁净的白色床单衬着他惨白的脸色。他的头上缠着纱布,有一点儿血迹渗出来,胳膊上、腿上也都是包好的伤口。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合着双眼,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爬进来,温柔地落在他好看的睫毛上。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生怕吵醒了他,酸涩的眼睛里灌满泪水。

“顾延……”

我轻声叫他的名字,慢慢地,伸手握住他微凉的手。

那么悲伤,那么慎重地把他的手心贴上我的脸颊,一眨眼,泪水顺着他的指缝落下,氤氲在洁白如雪的床单上。

我多希望眼前的人就是顾延。

我又多希望眼前的人不是顾延啊,如果只是个不相干的人受了这样的伤,我起码可以找到无数个狠心的理由,说服自己不要这么悲伤。

谁也不会知道,那个时候的我,多么想伸出手去,触碰一下那熟悉的眉眼。可是我不敢,我怕一旦惊扰,梦就醒了,我就会发现,其实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杜撰,根本就没有晴天,也没有赵小仙,更没有和顾延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比失去更悲伤的是失而复得后的失去,而比绝望更悲伤的就是空欢喜。

正哭着,晴天醒了,目光看到我,微微怔了一下。

我赶忙撒开他的手,慌乱地擦了擦自己的眼泪。

顾延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轻声说:“你受伤了?你的胳膊……”

那一瞬间,他眼里掠过的一丝心疼,几乎是我起死回生的良药。那样的目光,隐约的同情和感激,以及我捕风捉影的怜惜,仿佛一段带着温度的阳光,如赦免,笼罩着满脸泪痕的我。

我几乎是满怀喜悦地对他说:“没事的,只是破了个口子,一点儿都不疼!”

顾延点点头,目光从我的手上移开,在病房里环视一周,说:“你送我来的?小仙呢?我一定把她吓坏了……”

赵小仙,是的,他是赵小仙的哥哥,我刚才竟然忘记了,我以为,他是我的顾延。

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安慰他:“别担心,她马上回来。”

话音刚落,付款回来的赵小仙尖叫着扑进晴天的怀里,哭着嚷:“赵晴天你吓死我了!呜呜呜……你流了好多血你知不知道……呜呜呜……”

晴天温柔地拍拍她的背,像在哄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孩子,他笑着安抚她:“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小仙不哭啊……”

我转身快步走出病房,在康帅悲天悯人的目光里,拼命地忍住不哭。

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玻璃窗上有光影掠过,穿堂风灌满我的衣衫,使我看上去就像一只悲伤的河豚。

康帅告诉我,他和赵小仙达成了协议,晴天的药费由他全权负责,条件是赵小仙不能故意阻拦我和晴天的正常接触。

赵小仙一开始是坚决不同意的,她认定了我是个不祥之人,一定会打破他们平静的生活。

康帅就板起脸来吓唬她,对她说:“小仙啊,你信不信,如果这几天他不住院养伤,出去后就会被我的人打死,哦不,我是守法公民,不能犯法的。但是万一他被打成个残废,缺胳膊少腿什么的,我还是付得起他接下来的治疗费用的哦。”

赵小仙恶狠狠地盯着康帅看了一会儿,终于妥协,前提是“那个每次看见晴天都哭哭啼啼的老女人”一周只能去看望晴天一次。

这一周一次的机会,对我来说,已是天大的恩赐。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泡了个澡,有一种一切都在变得好起来的错觉不停地在我的心中萦绕。

刘芒一边涂着指甲油一边问我:“你是真的认为晴天就是顾延,还是想要把晴天当作顾延的替代品啊?”

我低头剥着橙皮问她:“你什么意思?”

刘芒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赵晴天根本就不是顾延,那你现在的行为会给他们带去多大的困扰?”

我摇头,坚定地说:“事实上,我觉得晴天就是顾延。”

虽然不知道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但是我绝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存在。尽管相貌可能神似,但一个人的性格和气质是没办法完全复制的。那天在医院里,晴天在哄吓得大哭的赵小仙时,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心疼和愧疚,劝慰时的语气和表情,都熟悉得让我崩溃,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个人就是顾延。

正在做瑜伽的夏文静扭过头来,淡定地对我说:“你和顾延不是已经灵肉合一了吗?他的肉体上有没有什么特征?扒光了看一下不就清楚了!”

刘芒的手抖了一下,我整个人也跟着抖了一下。

“灵肉合一”这四个字让我顿时面红耳赤得像一块儿洒满番茄酱的比萨饼。

夏文静费力地试图把腿吊到脖子上,用一种沉闷的、历尽沧桑的声音继续说:“你们俩装什么清纯啊,我才是那个保守贞操的纯洁少女好不好。”

我特别无力地转身走进房间,门外传来夏文静不懈的解释:“作为这个屋子里唯一的、真正的少女,我必须告诉你们,过早地抵达生命的大和谐是不健康也不道德的,我爸妈早就说过……”

我听见刘芒干净利落地回了一句:“你爸妈说得对,文静,相信我,你这么听话,一定会保持贞操直到老死。”

事实上我觉得夏文静的建议也不无道理。

但问题是,虽然我的确是在顾延的配合下完成了告别少女的仪式,但是对于那一夜发生的一切,我却如失忆一般什么都记不清楚。

这实在是不合常理,毕竟,直到现在,和顾延有关的所有记忆我都还铭记如昨,可偏偏是这么重要的一夜却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只好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复习和顾延共同度过的每一天,那些我生命的锦缎中,最鲜艳也最美丽的过往。

第一次见到顾延时,我还是个除了读书就一无是处的丫头片子,整天穿着宽大的校服,没心没肺得像个傻子。

而那时的顾延,在校园里早已经是一个偶像级别的存在了。

造物主就是如此不公,给他一副精雕细琢的皮囊尚且不够,又赐他高人一等的智慧与品格。虽然家境不好,却没有半分的退缩怯懦,站在人群之间,难掩飞扬的神采和骨子里的傲气。

这样一来,这个叫顾延的男生,在一群普普通通的豆芽菜里面就显得格外地与众不同了,像夜幕中最亮的那颗星星,总是不经意间夺取所有人的注目。

而我,就是那些从来也未曾发出过光亮的星,漫无目的地悬浮在茫茫宇宙中,被他的优秀毫无悬念地吸引着。

那是一个星期三的早晨,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阳光炙烤着操场上一排排稚嫩的面孔,黏稠的风无力地在浩大队形中穿梭。

直到顾延出现,致辞,欢迎新生的同时感谢前辈们的指教与关怀。

在他走向主席台的时候,人群里已经开始传出细微的骚动,夏文静小声对我说:“你看,他就是顾延,长得帅不帅?”

我伸长了脖子,绷直了脚尖,拼命地往前探,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从容有余地站在那里,柔软的头发迎风扬起。

他从演讲台上走下来,站在升旗手队伍的最前面,伴随着庄严肃穆的国歌,踏着器宇轩昂的正步,走上了升旗台。

那一刻的顾延,眉若远山,灿若星芒的眼睛凝视着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专注得让人心生肃穆。

那一刻的我,站在渐渐清朗的浩瀚蓝天下,看着既美好又遥远的顾延,只一眼,就再也没有移开过视线。

我向夏文静宣布:“我好像一见钟情了。”

夏文静淡定地说:“他已经被一见钟情了无数次,不差你这一个。”

我说:“那不一样,我的情感比她们要更强烈一些!”

夏文静还没来得及接话,教导主任的手指头就拎起了我的耳朵:“你,叫什么名字?这么庄严肃穆的时候一个人窃窃私语些什么?!”

这位教导主任是出了名的辣手摧花,被她盯上的猎物轻则心灵受创,重则精神崩溃。

在被她抓住的一刹那,我就彻底放弃了挣扎,任由她以一种极其尴尬的姿势把我拉到主席台前。广播里正播放着国歌的尾声部分“前进、前进、前进进——”,紧接着,整个世界就奇迹般地安静下来了。

离我五米之遥的地方,就是升旗台,那是有史以来我与顾延离得最近的距离。

我忍不住扭头看向顾延,笔直的身姿,干净的眉眼,神态中的自信少一分则卑微,多一分则傲慢。

教导主任见我再次走神儿,气得不由分说敲一下我的脑袋,呵斥道:“冥顽不灵!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操场上格外安静,所有人都铆足了精神看我的笑话。阳光透过云层大片大片地落下,我看着顾延,眼睛里徒然亮起了一丝狡黠的光影,天知道那时候的我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聪明,这可是让顾延认识我的最好时机了!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激情澎湃地朗声道:“报告主任,我叫阮陶!阮是耳元阮,陶是陶瓷的陶!”

上帝啊。

我喊得那么声嘶力竭,顾延到底听到了没有啊?

在教导主任火冒三丈的斜视下,我忐忑地瞥向顾延,温暖的阳光下,他扭头看向我,目光柔和,嘴角展开一抹淡淡的笑。

就是那个笑容,熠熠生辉的光芒。

恍若惊鸿。

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如此明朗柔和的笑容,他的眼睛里仿佛蕴藏着一段欢快的小夜曲。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生命中某个重要的开关就在这一瞬间因他而开启,从此以后,眼前的这个人将在我小小的世界里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那是丫头片子阮陶真正成为少女阮陶的一瞬间,她在课间休息时间偷偷看过的那些爱情小说,终于有了一个真实清晰的形象,顾延这两个字就是爱情最贴切的模样。

只是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很多年以后,我会遇到一个叫赵小仙的小姑娘,她像极了那一年的我,一样的天真执着,一样的义无反顾,一样地把顾延当作了这世上所有的甜蜜和悲伤。

袁熙曾经问我:“阮陶,没有顾延,没有爱,你会死吗?”

不会啊,袁熙。没有爱,没有顾延,我也可以活下去。

可是,有了顾延,有了爱,暗淡着的生命就有了光芒,一切的无聊和琐碎就都变得更有意义了啊。

你看,就连那个最最普通的清晨,都像是充满了蛋糕烘焙的甜蜜香气,被路边的水洼儿溅满裤脚也不觉得生气,仿佛还有点儿活泼。也许这就是去爱一个人的神奇之处吧,再不需要波澜壮阔了,仅仅是那些细微的、微不足道的东西,都可以激起浩浩荡荡的温柔。

我从未那样热爱过上学这件事,只有在学校里,我和顾延才会被圈在同一方天地。说到这里就不能不讲到缘分这回事,全世界那么多的学校,又有那么多的学生,可偏偏我们就踏进了同一所,并且成了同学。

每一天,我都会热情洋溢地同身边的每个人问好:“同学你好!”

因为相信自己总会再与顾延狭路相逢,那时候,我就可以自然地做到不露出马脚,像任何一个忙碌的清晨一样,假装不经意地他也说一句:“同学你好!”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像一只雷达一样,近乎痴迷地在偌大校园里搜索着顾延白杨般的身影。

只是那时候的我虽然早熟,却没能早慧。所以我喜欢顾延,只能用最笨的方式,默默地把那份难以掩藏的悸动埋在心里。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终于忍不住拖住夏文静的手,对她说:“要不,我和顾延告白吧,再这样下去,我会变成变态跟踪狂的!”

袁熙和夏文静不屑地笑:“你以为你现在不是吗?你比变态跟踪狂还可怕!你那眼神,看起来如果不把顾延给吃了,你就会欲火烧身而死。”

我竟无言以对。

为了不让自己心理扭曲后走上犯罪的道路,我在一个蝉声阵阵的夜晚,写下一封海誓山盟、行云流水的情书,并在信的末尾,郑重地写上了我的名字,就像是在结婚登记证上署名一样的庄重。

第二天清早,我拜托夏文静潜入顾延的班级,将情书放到了他的书桌上。

我躲在走廊的拐角处,气都不敢喘一下,直到夏文静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冲我做出个胜利的手势,我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初战告捷的喜悦让我怪力乱神地抱着夏文静转了两个圈。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我揪着一颗烦乱不安的心,抓心挠肺地等待着顾延的答复。

一直到放学,我都没看见顾延的身影。

夏文静劝我:“不要慌,再等等。”

我就开始继续等。

就这样过了三天、六天、八天……我日渐憔悴,被刚刚萌芽就面临枯萎的爱情狠狠地伤了心……

第十天,下午放学后,夏文静带着我一起去广播室帮老师整理录音带。我像只孤魂野鬼飘在夏文静的身边,心不在焉地整理着,突然,录音室的门嚯的一声被推开,一个戴着眼镜形容邋遢的男生一脸赴死般的表情冲了进来。

他问:“哪个是阮陶?”

我说:“我是。”

他看向我的目光里瞬间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切,只见他大踏步走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嘴角颤抖了半天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我有点儿懵,费尽全力抽出我的手,连连倒退了好几步,终于在播音台被迫停下来。

他又悲天悯人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用一种被人踩住了膀胱般悲痛的语气对我说:“都是我的错……都怪我玉树临风,让你难逃我的情网!可是……可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这些天我也思忖良久,再三思虑下,还是决定不能放弃我爱的人而选择爱我的你,你别这样看我,别……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拒绝你,我的心也并不好受……”

我呆滞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夏文静,夏文静一脸惊恐地对我摇了摇头。

我说:“这位同学……”

他说:“不!你不用再多说什么,感情的事我也无能为力!”

我说:“这位同学……”

他说:“我承认是我伤害了你,可是阮陶,原谅我,爱情的世界就是如此的残酷,我也不想这样……”

我说:“这位同学……”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甩开我,转身跑开了。

我说:“喂……那位同学……”

他又急匆匆地跑回来,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将一封信塞进我手里,决绝地说:“你的心,还给你,希望没我的日子里你可以坚强……”

说完再一次转身跑远了。

我低头看了眼信封,顿时变成了一座雕塑,信,我给顾延的情书,怎么会在那个四眼的手里?

答案很简单,一定是被夏文静放错了位置。

夏文静一看形势不妙,立即扑过来抱住我解释:“阮陶,你冷静,你不要想不开……天地良心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在那一刻,我忽然变得特别淡定,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夏文静一个人,谁叫我自己忘了在信里写上顾延的名字呢。

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我正悲伤地望着天花板呢,袁熙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无限怜悯地看着我,大声地说:“谁按的广播键?阮陶,你知不知道,就在刚才,通过广播,全校都知道你被四眼给甩了!”

说完,他和夏文静的目光一齐朝着广播键聚齐——红色的圆形摁钮上,是我瞬间僵硬的爪子……事实就是,刚才被四眼逼得无路时,我自己不小心摁下了广播键。

我说过的,自作孽,不可活,不可活啊……

我淡定地关上广播键,恍恍惚惚地回了家。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全校师生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那种既同情又想笑的表情让我无语凝咽。

有时候我走在校园里,走着走着就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学妹安慰我:“学姐,你看你的黑眼圈啊,都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可要坚强起来啊!”

一开始四眼总是会刻意避开我走,后来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也突然冒出来了,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抓住我的手,对我说:“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你这样让我心里不安啊,要不这样吧,以后二、四、六,我去追随我的爱,一、三、五就陪陪你,你看成吗?”

我绝望地看向远方,那里有我深爱的少年顾延,他正在操场上与兄弟们挥汗如雨。我看着他白衬衫下隐隐约约的腹肌,再看看眼前一脸深情的四眼,心里突然就扭曲了,冒出一股邪火,我对着四眼大吼:“成?成!成,成你个大头鬼!都赖你!”

光是骂还不够,抓住他的领子拼命摇,还不够,踢一脚在他短粗的腿上……没踢好……踢在了四眼毫无防备的裤裆上。

一声凄厉的号叫瞬间炸开在校园上空,四眼当场捂住受伤部位,小脸煞白地倒地抽搐,气息微弱地吐出一句:“我的子子孙孙啊……你好狠的心……”

说完,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我被吓坏了,呆呆地立在原地。

远处正在打球的顾延听见号叫声急忙赶来,寓意深刻地看了我一眼,便背着四眼去了医务室。

当时我就在想,大千世界就没有谁能借我一把小剪刀,让我自我了断算了吗……

不幸中的万幸是,四眼很快就出院了,医生说他的“子孙后代”并无大碍。我被四眼的妈妈用尽洪荒之力扇了两个大耳光,毕恭毕敬地送去了医药费,这事儿就算了结了。

整个学校的人都在传,那个叫阮陶的女学生,因爱生恨,害得人家差点儿断子绝孙……

我望着天上的飞鸟,绝望地想着,我和顾延之间,怕是再也没什么机会发展出恋情了。

在他心中,我一定是个女流氓,还是最下流最恶毒的那种女流氓。

一想及此,我便痛不欲生,整日恍恍惚惚地游荡于家与学校之间。

排山倒海的悲伤淹没了我,老师说得对,大学早恋有害健康,是不值得提倡的。

就这么半死不活地过了一阵子,忽然有一天,袁熙他爸送了他哥袁兴一辆车,向来不待见我们的袁兴竟然愿意把车借给袁熙,让他找块空地提前练练车。我和夏文静作为贫民,对贵族袁熙瞬间产生了一种羡慕嫉妒恨的复杂感情。

而袁熙为了拉近我们之间的阶级情感,答应带着我们俩一起长长见识。

那是一个充满柑橘般清甜香味的下午,我和夏文静就像两个暴发户一样抚摸着黑得发亮的车身,无限爱怜。

我坐上驾驶座的一脸的正气,袁熙则坐在副驾驶座上教我踩离合器和挂挡,口头教学了十余分钟,我终于按捺不住暴发户想要买貂皮大衣的迫切心态,毅然决然地一脚油门把车开了出去。

车子在旧教学楼的废弃操场上平稳地向前行驶,我表情安详地享受着微风拂面的酣畅,得意起来甚至哼起了小曲。

就在这时,我看见我的正前方,一个足以让我天旋地转的身影正朝我走来。

他胜雪的白衣,妥帖的裤子,以及在微风中扬起的柔软头发,都让我两腿发软。

是顾延。

我一下子就目光涣散、心跳如雷了。

就像一块失去活力的废铁看见了吸力强大的吸铁石,一踩油门,直冲而去。

旁边的袁熙失声大叫:“阮陶!刹车!”

我这才恢复精神,但又控制不住地慌乱起来,车子根本就不听我的使唤,义无反顾地朝着塞着耳机低头走路的顾延冲了过去。

“刹车!阮陶,快踩刹车!!!”

袁熙的声音穿过我的耳膜,在大脑里绕了好几圈才启动了我的右脚,我猛地清醒过来,狠狠地把刹车踩了下去。

一道刺耳的声音划破天际,紧接着,世界安静下来,就连风也静止了一般。

我慌乱地坐在车里,看着眼前一片空荡荡的天地,手足无措地哭了起来。

顾延被我撞死了?说不定没死呢?万一撞残了怎么办?断胳膊断腿?还是撞傻了?植物人?

各种悲剧在我的脑海里来回地穿梭,几乎让我晕厥过去。

袁熙痛苦地哀号一声,扯着我下了车,夏文静也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我们三个就那么围着顾延心尖儿颤巍巍地看。

他躺在那里,一定也不动,只有胳膊肘儿上有血慢慢地流出来。

夏文静尖叫:“他这是晕死过去了,阮陶,快,人工呼吸!”

喊完,用一种“关键时刻只有我在为你谋福利”的眼神深情地望了我一眼。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我握紧双拳,深深地吸气,用一种悲壮的姿势俯身迎向顾延的嘴唇。我的妈呀,当下竟有种猥亵了他的罪恶感,这真要命。

当我和顾延的双唇只余下两厘米的距离时,顾延突然转醒,猛一抬头,一阵血腥从我的唇齿间弥漫开来,再看顾延,他痛苦地捂住嘴差点儿又晕了过去。

夏文静看着袁熙,抓了抓脑袋,问他:“他们俩这算是亲上了还是没亲上啊?”

袁熙想了想,说:“这应该算是一种碰撞,有力的碰撞。”

夏文静翻了个白眼,焦心地说:“不管了,就是亲上了,阮陶,你的初吻给了顾延,他必须对你负责任!”

顾延才刚缓过来,听见夏文静这么一喊,整个人都僵了。

我心惊胆战地瞄了他一眼,夏文静又扯着嗓子喊:“哎呀,他胳膊上的血流得太湍急了!”

袁熙绝望地翻了个白眼:“有没有手帕,快止血!”

我和夏文静立即低头翻出包,没手帕、没毛巾、没创可贴、没云南白药,什么也没有!我慌了,一边掉眼泪一边继续翻,终于,在隔层里翻出了一块七度空间。

顾延一脸黑线地看着我手里的七度空间,特别恩慈地说:“没事的,你别哭了,我去附近的诊所包扎一下就行。”

他这样一说,我彻底哭开了,撒手人寰地哭,天崩地裂地哭。我说:“对不起,都怪我,你流这么多血,可能会死的,也可能会留疤的!”

说着,撕开七度空间,笨拙地贴在了他血流如注的胳膊肘儿上。

夏文静和袁熙一看,有点儿尴尬,都不好意思说什么,只是别开头去,任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顾延止血。我抹了把眼泪,摁着顾延的胳膊说:“好了,血暂时止住了,现在我带你去诊所吧。”

顾延已是一副生无可恋死无可惧的绝望脸,默默无语地任我扯着他奔赴诊所。

小诊所里,医生给顾延上药,我就在一边哭。顾延包扎完伤口起身的时候,我还在哭。

顾延俯身看着我红通通的眼睛,忽然笑了一下,柔声说:“你可真能哭啊。”

我没吭声,继续哭,比孟姜女哭得都专注。

顾延迟疑着,终于,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脑袋,他说:“别哭了,只是一点儿小伤。”

那一瞬间,我看着顾延清澈的目光,突然有一种连自己也为之错愕的冲动,我扑上去抓住他的手腕说:“顾延,你知道吗,我喜欢你。”

说完,鼻子里冒出个巨大的鼻涕泡泡,我真是不丢脸不舒服斯基。

趁着顾延没反应过来,我赶紧把鼻涕泡泡吸回去,站起来,佯装淡定地说:“我先走了,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我怕我不告诉你的话会把自己憋死的,这句话我练习了那么多遍,如果就连一次也没用上,就太可惜了,现在我告诉你了,心里就舒服了。”

说完就要低头开溜。

结果被顾延反拖住手腕,我回过头去,看见顾延漂亮的睫毛眨了眨,他笑着问我:“所以……就把我撞了吗?”

我说:“啊?”

他说:“你喜欢我,所以开车撞我?”

我说:“啊?”

“不是这样吗?”顾延有点儿苦恼似的,继续说:“因为你喜欢四眼,所以断了他的……恩……你懂的……因为你喜欢我,所以把我撞了,是这个逻辑吧?”

我想我还是死了算了,原来在顾延心里,我就是一个赤裸裸的女变态,喜欢谁就要毁灭谁,我就是低配版的死神来了,被我盯上的男人一定是非死即伤。

我怔怔地看着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摇了摇头。

我说:“不是的顾延,那个情书,原本就是要给你的。可是我的好朋友把它放错了位置,可是我又忘记了写你的名字,可是那个四眼就误会了,可是我又不小心按了广播键,可是……可是……”

顾延看着我,像是在笑,又像是没有在笑,他的眼睛像是很有把握地看着我,很笃定的样子,什么都知道的样子。然后,他将我轻轻地一拽,让我跌进了他的怀里。

少年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气,以及发丝间特有的清爽气息,都让我的心跳突破了极限,怦怦的巨响仿佛雷鸣。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在我的耳边低声说:“我知道了。”

后来顾延对我说,那一天的我,就像一只手足无措的小动物,满脸通红地急得团团转,眼泪在眼眶里晃啊晃的,让人不忍心再捉弄了,就想赶紧抱一抱、哄一哄,然后,再也不松开。

如今回想起来,我和顾延能够走到一起,重点感谢对象除了提供“凶器”的袁熙和“神助攻”夏文静之外,还有重要道具七度空间加长夜用型。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这三个因素少了哪个都不行。

就这样,在我那极其丢人的告白之后,我和顾延就算是正式走到了一起。仿佛那些因为暗恋而备受煎熬的日子都不过是一夜旧梦,在我的生命中匆忙地一闪而过。此后我们共度的那些时光,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我生命的锦缎中,繁花似锦,绵延不绝。

我们俩刚在一起的那几年,都纯洁得跟两朵茉莉花似的,拉个小手都能激动得失眠一整夜。

还记得大二那年的冬天,致远下了一场几十年难遇的大雪。

我和顾延手拉着手从火锅店里钻出来,兴奋地踏着雪花傻笑。他的手紧紧地牵着我,揣进他白色羽绒服的口袋里,而我伸出另一只手,尽可能露出贤惠的表情帮他紧了紧胸前的围巾。

头顶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筛子,把糖霜样的雪花细细薄薄地筛下来,洁白的雪花慢悠悠地落在地上,落在我们并着的一高一低的肩膀上,落在顾延又黑又长的睫毛上。

我们站在全世界里。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身边的顾延,就忽然有了这种奇怪的想法,我们一定是站在世界的中央,我们一定拥有着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我很想吻他一下,可是我不敢,为了掩饰内心龌蹉的欲望,我抓起一把雪扬在了顾延的身上。接着,俩人就傻乎乎地开始玩儿起了打雪仗。地上的积雪并不多,为了能够凑一个大雪球,我趴在路边一辆车的后车窗玻璃上,把上面落着的那层雪一点点地刮了下来,身后的顾延发现了我的计谋,也跑过来跟我一起刮雪。等我们手里终于团好了一个大雪团的时候,眼前出现的情景让我们两个彻底惊呆了。

我们没想到那辆车里竟然是有人的,更没想到的是,车里面的一男一女,男的正扯着领带,女的正香肩微露,二人正以一种让人浮想联翩的微妙姿态定格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们。

我和顾延也用一种特别纯真又特别无辜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他们。

气氛一度非常尴尬……

后来是顾延捂住我的眼睛带我逃离了现场。

我们气喘吁吁地闷头儿跑到我家楼下,头顶是一轮圆圆大大的月亮,柠檬色的月光温柔地覆盖住我们的肩膀。

路灯暖黄。

北风寂静地卷起地上的雪花。

夜色明澈,我看得清顾延眼里的温柔,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就像怀里揣了一只奔跑的小鹿,心跳声庞大得让人安静。

这是我们十九岁的冬天。

顾延温柔地俯下身,亲了一下我的嘴唇,没亲好,撞到了彼此的鼻子。我睁开眼睛,为了掩饰羞涩和尴尬,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

顾延有点儿气恼,干净斯文的脸上一阵不易察觉的红润,然后,他的手握住我的肩膀,吻住我笑意未退的嘴唇。

那样的吻是青涩的,也是笨拙的,幸福的眩晕感让人发颤。

那个时候的我,坚定无疑地以为,我和顾延会这样幸福下去,一直一直地幸福下去,狠狠地幸福,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为了可以和顾延一起考上和望的研究生,我摊开书本拼命地学习。

夏文静不以为然,她说:“初恋无限好,只是挂得早,你这样拼命又何苦呢?”

我抬起架着一副大眼镜的脸,郑重地说:“胡说!我和顾延会在一起一辈子的!我要嫁给他,给他生小宝宝,我会喜欢他一辈子,就算他老了,有了老年斑,牙齿掉光了,我也喜欢他、喜欢他、喜欢他,往死里喜欢他!”

就在这时,我看见袁熙一直在本上写字的手僵直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我,脸上笼罩着一种说不清楚的表情。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袁熙,那么悲伤的眼神,像是突然跌入一种旁人难以感同身受的怆楚当中。

我说:“袁熙,你怎么了?”

袁熙摇摇头,起身安静地走开了。

夏文静说:“可能是刘芒的离开给他的刺激太大了,而你刚才又一脸死相一直强调着自己的幸福,所以袁熙伤心了。”

我一下子陷入前所未有的自责当中,追着袁熙的背影跑了出去。

“袁熙——”

我扯着嗓子喊他。

袁熙回过头,这时候有阳光照在他神色单纯的脸上,他看起来那么美好,在阳光里,就像一个随时都有可能飞翔起来的精灵。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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