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成十九年
连着三日暴雨,像是要将整个皇城中的污垢一扫而空,一点都没有停下的意思。皇后早早赐下旨意,体谅天气恶劣,六宫暂且免了请安。
明明是上午,却被乌云压城的黑暗压得一丝光亮都没有,像是深夜一般,皇后站在自己凤澜殿偏殿的屋檐下一角,伸手想去接一捧雨水,最终还是在手伸出屋檐的一刻停下了。
“娘娘,这样大的雨,您还是回屋中烤烤火吧。”连云小心地劝,“瞧您的袍角都沾了水,让奴婢侍奉您更衣吧。”
风吹过皇后淡漠的表情,也熨平了她脸上小小的痕迹,虽然青春不再,气韵风姿却胜旁人百倍:“子寻是不是快回来了?”
“回娘娘的话,昨日温丞派人来禀,说已经派人去温大小姐了,不日,就能回到长安,参加选妃之宴了。“
皇后淡淡苦笑一声:“我上次见她,她还不过六岁,如今,居然到了可以议亲的时候了。”
连云有些惶恐地笑了笑:“娘娘,丞相府三个女儿,各个出众。不比大小姐山高水长远在千里,温家二小姐和三小姐也已经长成了呢。“
“温容浮躁,温珑怯懦。不堪大用。”皇后微微捻着手中的手串,垂下眼眸道,“我只期盼林子寻有一丝一毫他父亲当年的样子,哪怕骄傲一些,也没关系。“
连云垂下头,声音细细的如同蚊子叫:“奴婢怎么听说,大小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清高了一些。”
“女儿家清高了好,不会让人随意攀折。”皇后淡淡笑了一声,“太子非我亲生,总归不能同心,若是子寻嫁给他,后宫权柄就能永远掌握在我们手中,才可勉力保住温家,长盛不衰。”
连云诺诺称是:“娘娘好筹谋,连云只是怕,太辛苦您了一些。”
“温家已经是无路可走无路可退,若不能再进一步,便是满盘皆输。”皇后淡淡地笑容此时有说不出的心酸,“为了一个已经昌盛百年氏族,谁都可以做棋子,你说是不是?”
连云有些心疼地望着皇后,微微垂着头说:“娘娘,苦了您了。”
皇后微微抬眼,仿佛没有听到的样子:“明日就是花火节了吧?贵妃,可是明日一早离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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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火节是长安城最盛大的日子,皇城内外无设边界全城车马禁行,都是为了共同庆祝这个算不得节日的日子。
大文开国帝王的寿诞是这一日,也是在这一日迁居定都长安城。因而长安城的主街上满是来庆祝的百姓,尤其夜里彩灯高悬,烟花盛放,几乎要比春节还要热闹欢腾。
往日就连皇后,也会在花火节出宫参与臣民庆贺,赏赐众人。今年因为皇后身子欠佳,又兼着新封贵妃,今年的花火节就由焦贵妃出宫与民同乐。原本以为暴雨不停,今年的花火节得延后或是取消了,没想到天公作美,花火节前夜骤雨初停,清晨就已见了太阳。因此更被长安城内外百姓视作大吉,贵妃十六人抬的半凤辇以及三十六侍卫一早就浩浩荡荡地离开皇宫。
“你做什么苦着一张脸?”焦贵妃微微抬起轿帘,望着跟着轿子的紫衣女子不悦的一张面庞,“荷儿,花火节与民同乐是皇后才有的资格,可是我费劲心思才得来的,越俎代庖的良机,你倒不太高兴的样子。”
焦荷郡主低着头,撅着嘴:“这样的苦差事也值得姐姐和皇后争来争去?这么多贱民涌来涌去,姐姐的轿子慢的像是蜗牛一般,究竟有什么好?”
焦贵妃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像是取笑焦荷的无礼,也像是在自得与自己终究将这皇后的些许荣光披在身上:“不许胡说。”
二人原本还在说话,忽然贵妃的轿辇向下一颤,贵妃不由地向前一撞,忙叫出声来。焦荷探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看灯火入了迷的中年人,还抱着个半大的孩子,直直撞进了护送贵妃的队伍。因他脚步较快,连护卫贵妃的侍卫首领也没来得及拦住。
“大胆刁民!我姐姐奉着陛下旨意来封赏你们,亲近民生,你们连最起码的看着路行礼参拜都做不到吗?”焦荷勃然大怒,左手往身后一背就取来她素日修习的伏虎鞭来,一手大气漂亮的鞭法行云流水,像是一条在空中肆意飞舞的蛇。
那抱着孩子的男子吓得跪带在地连连叩首,连同他怀里抱着的孩子也跟着大哭起来。
也是街道一旁或退让或跪拜行礼的人群中,唯有一个黑色的身影格外引人瞩目,只不过依旧被隐匿在人海之后。一身玄色没有丝毫花纹却显得毫不死板老气,反倒衬的身材笔挺英气逼人。
他身旁的紫衣男子微微叹息一声::“敢在皇城中如此恣意张扬的女子,独这一位焦家小姐了。主子,主子若是去救下那父子,正是笼络长安百姓的好机会。”
黑衣男子的笑意虽然莫名,但那笑意淡薄的像是一阵无意吹来的风,停在嘴角,染不到眉眼:“得不偿失。”
“跟焦家如今如日中天到的氏族较劲,对主子的确不利。”紫衣男子垂着头,“主子,您身上的伤还未好全,风口浪尖的……”
黑衣男子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紫衣男子立刻噤声。随着他的目光落到焦荷郡主的手上。焦荷郡主还在舞着她那一套鞭法,她虽嚣张,鞭法倒也甚有章法,几次鞭子贴着那人的脸过去,只挂起一阵令人惊惧的风,却也没有真伤了人命。
忽然,她只感觉一个淡青色的风袭面而来,快的像是一道闪电惊雷,却轻盈的像是一阵握不住的风。随机她只看到一道银光一闪,下意识去挡自己的眼睛,随机她就感觉腰上一松,自己的荷包被挑到空中,然后掉落在尘土里。
那身影却没能浅尝辄止地退后,焦荷只感觉那身影不屈不挠,逼的她后退一步,身子腾空而起,可是无论她如何尽力躲闪,那个银色的剑影如影随形,无法摆脱。
“来人!来人!”她慌乱之间开口,瞬间周围就多了几个身影,将那剑影截住。不过只是瞬间的功夫,那个身影就飞快摆脱,远远一个纵跳,就立在街道一旁一个茶坊的屋顶上。
众人定睛,连焦荷都愣住了。
没有人想到,碧色身影的主人,居然是一个女子。
一个容颜如高山积雪的女子。哪怕是离的这么远,焦荷也能清楚地感觉到来自这个女子身上不好惹的,毫无烟火气的冰冷。至于美貌,宫中府中美貌者几乎等于算是芸芸,这个女子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清冽,这种相貌,让焦荷生气。更让她生气的是青衣女子的笑意懒散又带着几分挑衅:“打不过我就叫别人来,你的确还是适合在宫中打架。”
“你!你!”焦荷气急败坏地指着她,没有顾忌周围人的阻拦,抽出身旁一个侍卫腰间的长剑,就笔直地跳起朝那青衣女子刺去。
三十次不甘心的进攻。
三十次轻而易举的招架。
焦荷不知道自己的胳膊什么时候被划伤了,看到自己的血迹她拼命想要去隐藏,因而更是手忙脚乱起来。
焦荷的剑法漂亮而花俏,引得众人眼花缭乱。而青衣的招架却简单了然,进退左右间却每每出人意料,看不出师从何人,也看不住练得是什么套路。只是闲庭漫步间,每一步都占上风而已。
最终青衣女子悠然回到最初立着的茶坊屋檐顶上,笑容里满是讥嘲:“你要不要,我再饶你三十条命?”
焦荷郡主狠狠咬住嘴唇,从不认输地她在这一刻几乎绝望地再次腾空而起,焦贵妃有些不安地掀开轿帘,喊道:“罢了,罢了,荷儿!”
她的长鞭快要挨到青衣女子面庞的时候那女子蓦地闪开,腰间系着的长剑不知什么离了手在空中旋转了几圈,居然又像长了眼睛一般笔直地刺回来,对准了焦荷的后背。
众人一阵惊呼。
不知从哪里闪现的黑色身影腾空而起,握住那柄长剑还顺势拉了一把焦荷,使她避开了青衣女子的掌风。焦荷像是一片叶子般迅速下坠,下面早已经有等着接她的护卫。
而黑色身影握着那柄剑笔直朝面前划去,雷霆之势叫人吃惊。
青衣女子微微一个错身,伸出左手手握住那个持剑的手腕,重重一转,右手就已经飞快地将长剑夺了过来,再次飞跃至茶坊屋檐上。
被众人接住的焦荷最终还是按耐不住,尖叫着对着身旁护卫喊道:“给我杀了她!杀了她!”
黑色身影也款然落地:“郡主,息怒吧。”他微微朝轿子弯了弯膝盖,“小王给贵妃娘娘请安。”
一直坐在轿中的贵妃此时有些慌乱地:“小王爷请起,荷儿,还不多谢王爷相救之恩?”
焦荷有些生气,责备地望了一眼身边的侍卫,然后不情不愿地低头行礼:“焦荷给陆王爷请安,多谢王爷。”
她退后几步,回到贵妃马车旁,贵妃轻声问道:“那个女子究竟什么来历?”
“无人可知,不过这身法,从未在皇城中见过。”焦荷摇头,脸上还留着几分不甘和屈辱,“我与她交手,她毫无破绽也无什么招式,真是个疯子。”
贵妃安慰地笑了笑,也不再对她说话。
“今日花火节,本宫原是带着二妹出来凑个热闹,却不料两个小孩子打了起来,让小王爷见笑了。”贵妃的艳丽自然是不必人说的,如今她的美艳上多少带了些富丽堂皇的脂粉气,“小王爷,您怎么也出来了。”
玄色衣衫上没有一丝花纹的冷峻王爷,正是扶山王陆深陆见辛,十五岁承袭王爵之位,皇城中人人敬而远之的铁腕王爷。而他身边的紫衣男子则是他手下第一护卫郑寒衣,无人见过他出手,可长安城人人皆知他的身法奇绝。
神秘而不可高攀的王府,练就了绝世容光又绝顶聪明的陆家兄弟。
他的眉眼疏冷,侧眼去瞧那突兀地青了一角的屋檐,微微笑了一声:“贵妃娘娘,陆深原本是出来凑个热闹,没料到有这样一场好戏看。”
几乎融于屋檐的青衣望着街道下的闹剧,冷冷地挑起唇边,这是一处注定要演的戏,既然想要的观众都来了,自己这出戏也该要落幕了。她纵身一跳,一个半敷衍半正式的宫中礼:“臣女温丞之女林辜,给贵妃娘娘,扶山王爷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