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烟流火,命由天定。
-一地
翌日清晨,老旧学塾内,书童挑水洒扫庭院,女夫子端坐案前,奋笔疾书。
今日东山村一干扛把子来得格外早,徐大发心大,看得开,既然昨日已旷工,未去迦持院点卯,索性一年都无需去,待来年娶了夫子,再老老实实往山上跑,把老住持那一袋金子都给赚过来。
他欢天喜地地进门,女夫子不看他,朝她的书童吩咐:“小来,捆上。”
徐大发叫苦道:“又要捆我?昨日我着急去点卯,今日无事,不用捆我,我乖乖上课。”
女夫子瞥他一眼,眼中好似有秋波流转,徐大发看得痴了,于是就被小来捆了起来,再度叫苦不迭。村中其余扛把子今日像模像样,背着布袋,袋中有笔墨纸书,大多都是学塾赠予,为家中穷苦的学生提供就学机会。
坐了半晌,未见上课,女夫子仍埋头疾书,众人不禁奇怪,忙给徐大发使眼色,徐大发笑道:“媳妇,来了半天了,还不上课?”
女夫子头也不抬,“哪个是你媳妇?”
徐大发顿时就觉得体内有什么东西碎掉,泪水在眼眶内打转,苦道:“不是说好了,我来上课就给我做媳妇的吗?”
女夫子无暇与他扯皮,仍不知在写些什么,书童将话接了去,趾高气扬道:“你何时来上课了?”
徐大发一瞪眼,“我不就在上课吗?”
小来促狭一笑,指着其余扛把子,“你看他们,端坐书桌,笔墨纸砚,样样俱全,你呢,绑着也能上课?”
徐大发头脑不甚灵光,可也听得出是这小子陷害自己,勃然大怒,“原来这是个计谋!每日我来上课,你们捆着我,托辞我未曾上课,假以时日,我来娶亲,你们就有百般理由推诿!”
小来不言语,表情却在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你说得对,就是这样。
徐大发哀怒俱加,伤心欲绝,女夫子写完,合上册子,轻声道:“我并非轻易允诺你,读书乃成才良策,不读书,莫不是要一辈子做个混混,无所事事?既然读了书,有了好的前程,比我好的女子甚多,何患无妻?”
徐大发皱着一张老脸,痛苦道:“你可知什么叫做一见钟情么?镇子虽没有什么美人,可我也见过枯楼里的绝色佳人,与姐姐你一比,都要自惭形秽了。”
他这厢兀自哀伤,素来喜好溜须拍马的瘦竹竿嚷一嗓子,“大哥好文采!出口成章,一句话好几个成语,夫子也比不上你咧!”
徐大发顿时喜上眉梢,自谦道:“自学成才,不值一提!”
“又是两个成语!”
此番得了一众扛把子交口称赞,徐大发早忘了先前哀伤,与一班兄弟们插科打挥,女夫子笑道:“你看,有了文采,比什么都好,你若好好读书,夫子为你张罗娶亲之事。”她又对众人道,“在我家乡那边,好女子比比皆是,你们若一心向上,志向高远,夫子亲自为你们选亲,保管个个都有份!”
众人皆喜,徐大发又有一丝哀伤浮上心头,“我其实只钟意你一个人,你也不肯嫁我吗?”
夫子不言语,小来嚷道:“嫁你个大头鬼!我家先生早有婚配,此番来镇子也是要去看望姑爷,劝你早日打消这个念头!”
“啊!是谁!”
谈及此事,夫子温柔一笑,好似有泼天大的幸福降临,眼中的柔情是谁也不曾领略过的风光,顷刻,便又正色道:“不谈其他,现在上课。”
徐大发摇头晃脑,嘴中嘟嘟囔囔,忽想起一事,扬头道:“夫子方才在写啥呢?”
“在写小说。”
“小说?”众人来了精神,“可是村头王先生说故事的那种小说?”
“算是吧,小说除却语言文字外,还要讲究工整与措辞修饰,王先生说书,更加通俗易懂,两者有些差别的。”
“嘿!王先生说到了猪猴大战,本以为猴儿天不怕地不怕,竟然与猪元帅斗了个旗鼓相当,可惜了,正说到精彩处,他非要下回分解,没意思!”
夫子道:“我看过那小说,挺不错。”
徐大发瞪大眼,好奇道:“与你的相比,哪个更好?”
“吴先生写小说,是天马行空,十分浪漫写意,我与他是不同的题材,没法比。”
“那你写的是啥?”
夫子板起脸来,训道:“要你们上课,岂是来讲这些的?”
众人悻悻然。
……
一云草草扒完饭,蹲在凳子上,道:“镇子一直都风平浪静,过年杀猪都要围好多人,此次居然死了人,可是不得了。”
宋来道:“早上我去山下买馒头,街上遇见了二师兄,他就正与大老爷去案发现场,听二师兄说,案子贼难办。”
一云笑道:“那小子心眼多,聪明,要是破了这案子,指不定就要高升,我看不出几年,咱们这的青天大老爷就换作你二师兄了。”
宋来笑呵呵,住持也开心,一起傻笑,一云建议道:“吃完饭,一起去看看二师兄?”
“得令!”
住持低声道:“如今你二师兄身在公门,做一些事情很方便,要告诉他,多为咱们这小庙考虑,有啥好处可着咱们自己,肥水不能流外人田。”
宋来起身,高呼一声“得令”!
住持挥手赶人,两个小徒弟欢天喜地出了门,去往那山下。
住持收拾碗筷,然后蹲在门槛上发呆,寺门不远处,有片小小灌木丛,枝叶凋零,徒剩几根枝桠,有个鬼祟的男人正猫腰张望。
住持早瞧见了他,嚷道:“小贼胆子越来越大,竟敢白日里行窃?”
正是东山村徐大发手下一员虎将,曾进寺里偷了一回袈裟的瘦竹竿。瘦竹竿赔着笑,来到他身前蹲下,搓手道:“昨日可是身不由己,今日我得空,偷溜出来,特意来点卯。”
住持摇头道:“咱们不是都说好了,要一日不落,你缺了一日,就是不讲诚信,我的钱不能给那种不讲诚信的人。”
瘦竹竿当即火大,叉腰道:“你信不信我再偷一次?”
住持摊开双手,“你看我值钱吗,偷我走?”
瘦竹竿骂骂咧咧,转身就走,“贼秃驴忒不上道!”
住持是个闲散惯的僧人,佛法都不上心,怎会在意小贼言语挑衅,不过抬头看看天,有些百无聊赖,喊道:“回来!”
瘦竹竿虎躯一震,早有老话说,宁惹小人,不惹僧道,穷僻之地的寺庙,说不得就有深藏不露的高人,小贼恐他扮猪吃虎,万一撸起袖子扔出法宝,谁能抵挡?
瘦竹竿呆站原地,不走,也不回头,大气不敢喘,住持笑道:“过来坐。”
瘦竹竿道:“不坐。”
住持瞪大眼睛,“你转过头来。”
“不转。”
“嘿!”住持深感有趣,脱下鞋子扔到瘦竹竿屁股上,“过来坐下,与我聊一聊!”
瘦竹竿哭丧脸,求道:“我还有事呢,赶着下山,您老人家若想聊,我晚上再来。”
住持瞪他一眼,视线又越过他,望向不知名的远方,没来由地叹了口气,招呼他道:“过来过来,与你讲一些道理。”
瘦竹竿仍旧苦着脸,“道理又不能当饭吃,我不听。”
住持是个性情中人,见他磨磨蹭蹭,优柔寡断,当即火大,撸起袖子喝道:“再不过来我就揍你!”
……
瘦竹竿坐在住持身边,安心听他讲道理。
住持道:“你是不是个好人?”
瘦竹竿不假思索道:“不是。”
住持又道:“那你一定就是个坏人。”
此番瘦竹竿犹豫了,思忖道:“大概不算太坏。”
住持疑惑道:“可是为什么呢?世间事,世间理,非黑即白,不是正道吗?你若不是好人,就必然是坏人,可你若不是坏人,就必然是好人,你说对不对?”
瘦竹竿道:“肯定不对啊。”转念一想,身旁坐着位深藏不露的高僧,一拳说不得就要将他打翻在地,匆忙改口,“道理又不是绝对的,你看我,坏吗?肯定坏。好吗?不一定,因为我还偷东西呢。”
住持鄙夷,白眼道:“这两句话不是同一个意思?”
瘦竹竿挠挠头,不敢言语。
住持仰起头,望着远方,好像瞧见了山下两位弟子,他道:“我有两个徒弟,孪生兄弟,一个极善,一个极恶,分明是道路的两端,从他们的身上,你能够看见非黑即白这个被古往今来多少圣贤所推崇的至理,可是我看了八年,两个孩子如今都十四岁了,却又让我疑惑,非黑即白,究竟是不是对的。”
瘦竹竿笑道:“你那两个徒弟,与我可是旧相识,依我看,一云更恶,却从未偷鸡摸狗,一地更善,却喜欢偷看刘员外千金洗澡,非黑即白,放在他们身上,可不就是狗屁。”
住持略有所悟,道:“明白你的意思了,极善非善,极恶非恶,有位圣贤说得好,人性本善,却又有圣贤说,人性本恶。既然善不善,恶也不恶,那就只能打翻了重新来过了。”他对瘦竹竿道,“去寺里呆着。”
瘦竹竿又紧张起来,“干吗?关门打狗?”
住持玩味道:“你是狗?”
瘦竹竿笑嘻嘻道:“自然不是,听青龙帮那班叫花子天天练那打狗棒法,记住了个关门打狗。”
“那就去里面呆着。”
“得嘞!”瘦竹竿屁颠屁颠进了院子,不忘自己将寺门阖上,不敢偷看,也不想偷看。
寺外,中年住持缓缓起身,低声道:“无非再来八年,我等得及,你也等得及。”他一步跨出,大地雷动,如有地牛翻身,瘦竹竿身形不稳,扑倒在地,忘了住持交待,也忘了他自己的承诺,骤然开门,正瞧见貌不惊人的迦持院住持如流星,璀璨耀眼,笔直朝山下掠去。
......
昨日就已辞别住持的三名道士正行走在乡间小路上,忽听身后有呼喊,回头一看,是那第四个道士罗千年赶了上来。尹至平不满道:“老罗,我们寻了你半天,都不见你踪影,不然我们早到了下个镇子,哪里还用在路上晃荡?”
罗千年笑道:“有些事耽搁了,听说你们走了这条路,我便一路追赶,终于赶上了。”
宋真酒眼尖,疑惑道:“老罗,你的刀呢?”
罗千年茫然道:“我的刀?我从未佩刀啊?”
四人面面相觑。
东海小镇,有个持刀男人缓步行走在大街小巷,感受着人间烟火,心内装着整个天地。他抬头看一看天,眼中也有些担忧。
他本名罗睺,无非借了姓罗道士肉身,取名千年,加入王黄金三人队伍,只为一个承诺,就要千里迢迢来这镇子看一看。
昨夜死了个人,他饶有兴趣,路边吃过一碗馄饨,动身去了案发现场。
临近那死人的小巷子,他停步,转身望向跑蝶山,顺着那道金光望向镇子外头,眼中有些笑意。
迦持院名不见经传的住持如天雷降世,轰然落地,溅起灰尘无数。在这遮天灰浪中,出现一支煞气缭绕的阴兵,个个死气沉沉,落地无声。
半空中有只大手,遮天蔽日,有声如洪钟响彻住持心间,“已死之人,地狱来捉,佛门清净,是非不多。佛友且退后,听我大阿鼻敕令!”
随后就有个大碑从天而降,砸入地下,偌大一座小镇也随之颤了三颤。
无胜笑道:“死去之人,该去何处?”
大手掌道:“地狱。”
无胜又问:“活着的人,该去何处?”
“阳间潇洒。”
无胜大笑,指着天道:“我那徒弟好生生在阳间活着,你凭何断定他已死了?”
大手掌道:“生死贫富,大阿鼻地狱一言决之!”
无胜豪气道:“你要决之,我偏不听!”
半空中似有一声叹息,无奈道:“前辈何须如此?我来自未来,亦见过他的转生来世,同样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何苦仍执着于这一世?”
豪气干云的无胜住持也叹了气,不曾开口,却已用行动回答了他。只见他单掌作佛揖,口诵一声“佛来”!随即有金佛自四面八方而来,大有万佛朝宗之势,浩荡荡挤压向一众阴兵,阴兵不堪其负,霎时间作云烟消散。
半空的大手掌亦作佛揖,亦诵“佛来”,亦有金佛自四面八方涌来,铺天盖地杀向无胜。无胜双臂一振,冲天而起,一拳似有万钧重,直击大手掌,喝一声“退”!
大手掌应声而碎,散作万千金块落地,本从四面八方而来的金佛也随之消散,天地复归清明。
无胜落地,把腰佝偻起来,恢复了迦持院貌不惊人的住持,轻声道:“我的徒弟,连骂都不行,你要捉他走,我能舍得?”
远在千万里之外的白衣僧望一眼东海小镇,笑了起来。
……
本有一场凶险捉拿针对于无忧无虑的迦持院两位弟子,却在未接近镇子时就已被住持扼杀于摇篮中,新近步入仕途的二弟子一地蹲在墙角,忧愁道:“老爷,问了附近住户,没人认得死者,兴许是个外来户。”
赵旺沉吟道:“外来户怎会死在咱们镇子?附近没人认得他,甚至都没人见过他,这样的一个空白人,不该因为仇杀而死,或许有别的隐情。”
一地道:“听仵作讲,死因是窒息,要勒死这么个大男人,女人做不来,凶手定然是个男人。”
“嗯。”赵旺十分认同,“先回衙门,下午升堂与众捕快商议,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擒住凶手!”
“是!”
死者尸体早运回衙署,捕快与仵作也随县令回了衙署,一县父母官胸有成竹,定可捉拿住凶犯,可众人却不会想到,另一场谋杀已在夜里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