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召丈草(注:丈草:内藤丈草,1662-1704。蕉门十哲之一。)、去来(注:去来:向井去来,1651-1704。蕉门十哲之一。有《去来抄》等著作。),把昨夜未曾阖眼突然想到的,让吞舟(注:吞舟:大阪俳人槐本之道的门人。)记下,要门人各自歌咏。
病卧羁旅中,梦萦枯野上。(注:芭蕉逝世前五日之作,一般视为辞世之句。)
——《花屋日记》(注:《花屋日记》:搜集1694年9月21日之后松尾芭蕉的旅行、病中、临终、送葬相关的门人的手记、谈话、书简而成之物。)
元禄七年(1694)十月十二日下午。大阪的商人刚刚睡醒,睁着惺忪睡眼,越过对面的瓦屋顶,望向远远的天边:原本布满红色朝霞的天空,又像昨天一样阴沉,难道又要下雨了?幸好有风,柳叶微微晃动,雨并不大,虽然有点阴天,但很快还是一个微亮而宁静的冬日。街边店铺并列而立,河水缓缓流过却没有往日的光泽,水上飘着葱叶子,青青的但并不让人感到萧瑟。岸边人们络绎往来,无论是包着头巾的,还是穿着厚皮袜的,都不顾寒风地赶路。不论是门帘的颜色、川流的车辆,还是远处传来的木偶戏(注:木偶戏:日本最主要的传统舞台艺术形式之一,集说唱、乐器伴奏和木偶剧于一体。它起源于江户时代(1600年前后)。)的三弦琴声——都融入又渲染着这微亮而宁静的冬日。就连桥上栏杆间的装饰上的尘埃,都一动不动。
这时,位于御堂前南久太郎大街上的花屋仁左卫门的后客厅里,一代俳谐大宗师芭蕉庵松尾桃青,在从四方聚集而来的弟子和门人看护下,于五十岁时迎来了临终之际。如灰中炭火,温度逐渐冷却,静静地快要咽下最后一口气了。大约是在午后四点左右吧。——隔扇已经被拿下了,空旷的客厅里只有枕头上点着的香袅袅而动。新拉门虽将寒气挡在了屋外,然许是因为颜色暗沉,让这屋里显得更加寒冷阴沉。芭蕉安静地躺在朝着拉门的枕头上。周围有一圈人,最近的是医生木节。他把手伸进被子里,忧心忡忡地把着脉,芭蕉的脉很慢。蜷缩在木节身后的准是老仆治郎兵卫,他这次从伊贺一路随芭蕉而来,从刚才起一直在小声念着佛号。木节身旁的大胖子肯定是晋子其角(注:晋子其角:榎本其角,1661-1707。晋子是俳号,蕉门十哲之一。),他四角的袖子鼓着,竖起黑色有细纹的肩,跟言谈犀利的去来一直注意着师傅的容态。其角后边是丈草,他就像个法师,手腕上挂着菩提念珠,肃然端坐。坐在旁边的是乙州(注:乙州:井川乙州,近江人。),因为悲伤不断啜泣着。并排坐在木节对面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和尚打扮的矮个子惟然(注:惟然:广濑惟然,?-1711。芭蕉门人。提倡自由律、口语俳谐。),他法衣破旧,表情冷漠,正看着乙州。木节对面的另一个人是肤色略黑、个性刚强的支考(注:支考:各务支考,1665-1731。蕉门十哲之一。)。其他弟子都屏息肃立,围在师傅的床边,满是悲戚难舍。只有一个人趴在屋子角落里的榻榻米上,大声哭了出来,正是正秀(注:正秀:水田正秀,近江人。元禄初年入蕉门。)。然而,此时的后客厅里充斥着冷冷的沉默、压抑,连缭绕飘浮在枕边的香,都丝毫不乱。
芭蕉方才一阵痰喘,用嘶哑的声音留下了遗嘱。然后就那么半睁着眼睛,进入了昏睡状态。他的脸上有浅浅的斑点,瘦得脱形,颧骨很高,嘴唇周围满是皱纹,毫无血色。尤其令人哀痛的是他的眼睛,暗淡无光,茫然地望着远处,像是望着无限深远的夜空。“卧病羁旅中,梦萦枯野上。”这是他三四天前写的俳句。此时此刻他的眼睛里,也许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在荒野中,没有一丝光亮,如梦般飘忽。
“水!”
过了一会儿,木节向后朝治郎兵卫吩咐。这个老仆人早就准备好了一碗水和一个羽毛做的牙签。他把这两样东西小心地放到芭蕉的枕边之后,又马上开始急急地念起佛号。治郎兵卫从小在山上长大,他根深蒂固地认为,不管是芭蕉,还是谁,都得靠佛祖慈悲才能到达往生净土。
另一方面,木节在要水的一瞬间,愣怔了一下,自我反思:身为医生,我真的尽力了吗?然而,他很快自我勉励起来。之后转过脸去,与坐在角落里的其角默默交换了一下眼神。围在芭蕉身边的大家,在这瞬间也突然心里紧了一下。该来的时刻终于要来了。紧张的同时,大家心里又有一种微妙的如释重负,而且是谁都不好意思承认的念头。在场的人中数其角最现实,然与木节对视并读懂对方眼神的时候,也不免心悸了一下,于是只好转开视线,若无其事地拿起羽毛牙签。
“那我先过去了。”其角跟旁边的去来说了一声,拿起羽毛牙签沾了沾水,又将自己肥壮的大腿往前挪了挪,注视着师傅的面容。老实说,他之前想起要跟师傅临终告别总觉得很难过。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刻,他发现自己的心情跟之前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此刻的他十分冷漠。芭蕉瘦得脱形,皮包骨的样子有点可怕,其角没想到自己看到这个样子的师傅竟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厌恶感,乃至不想再看。不,“强烈”这个词还不足以形容这种厌恶的程度,这种厌恶就好像毒药一样,引起了身体上的不适,让人难以忍受。难道他是在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将自己对一切丑恶的厌恶,都发泄到师傅的病体上吗?或者对还在享乐的“活人”他来说,眼前师傅象征的“死”,是最自然也是最该诅咒的威吓吗?总之,其角看着临死的师傅的脸,一点也悲伤不起来。他用羽毛牙签沾水点在师傅发紫的嘴唇上,便蹙着眉头,退了下去。在退下去的一刹那,一丝自责掠过他的内心,之前感到的厌恶实在太不应该了,只是那种感觉太强烈了,实在无法控制。
紧接着拿起羽毛牙签的是去来。方才木节示意的时候,去来心里就开始打战。他向来谦恭,朝大家点点头,就挪到了芭蕉的床边。望着师傅那衰弱不堪的脸,他的心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既满足又悔恨,这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如阴阳两极般不可分割。这种复杂的感情从四五天以前就开始纠缠着他。因为他一接到师傅病重的消息,就乘船从伏见赶来,半夜三更敲开花屋家的大门,从那时起就丝毫不懈怠地照顾着师傅。此外,他还恳请槐本之道帮忙,派人去住吉的大明神社拜求师傅早日康复,又和花屋商量购买家具的事,诸多事宜都是他一个人张罗的。当然,这些事都是他自己愿意做的,并没有想着让谁承他的情。他从尽心尽力照顾师傅的过程中,获得了一种巨大的满足。没意识到这种满足时,他做什么心里都美滋滋的。日常起居中并不觉得拘束。甚至在晚上看护师傅时,还和支考闲聊到孝道,表达了自己对待师傅像对待父母一样的想法。然而,当他看到支考面露苦笑时,本来一直平和的内心,突然乱了。他意识到自己有一种自满,并且随即产生了对自满的自责。师傅身体每况愈下,我竟然还以一副打量自己劳动成果的眼光担心病情。——他为自己的表现感到愧疚。从那以后,无论做什么,去来都会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虽然看到支考眼中的笑意是偶然的,但恰恰因为这样,更意识到自己的这种自满,进而产生了自卑。这种情绪持续了好多天,一直到今天来到师傅的枕边点临终之水的时候,有道德洁癖的他,神经格外敏感,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沉着,看着让人同情,但也不奇怪。因此去来浑身僵硬地拿起羽毛牙签,内心却很亢奋,用牙签沾水点在师傅嘴唇上时,手甚至有些微微颤抖,幸好睫毛沾满泪珠,其他弟子看见,就连支考大概也觉得,他这么激动是因为悲伤。
不一会儿,穿着带花纹衣服的去来就怯怯地退回到座位上,把羽毛牙签递给了身后的丈草。丈草一向老实,方才正低垂着头,嘴里念念有词,他拿水沾湿师傅嘴唇的动作,无论谁见了都觉得甚是庄严。然而一声突如其来的笑声从客厅角落传来,打断了这庄严。那笑声怪异得直让人以为听错了。那笑声像是从腹部发出来的,冲到嗓子和嘴巴,最终没忍住,从鼻子里断断续续地泄露出来。当然,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场合大笑。发出声音的其实是正秀,方才他就悲痛欲绝,压抑不住的悲伤还是从胸口迸发了出来。那哭声无疑是极为悲怆的。在场的弟子中,不少人不由得想起了师傅的名句:“荒冢亦惆怅,悲怀一恸声断肠,萧瑟秋风凉。”乙州也在啜泣,但他觉得正秀欠缺自制力,所以有点不痛快。只是这种不痛快说到底是理性的。尽管他不想,也还是被正秀的悲恸所感染,不知不觉泪眼盈眶。方才他觉得正秀哭得让人不快,现在也不觉得自己的眼泪多纯净,自己和他并没有什么区别。眼里的泪水越来越多——乙州禁不住两手抵在膝盖上,呜呜哭起来。哭起来的不只是乙州,围在芭蕉床边的几个弟子都忍不住呜咽抽泣,彻底打破了客厅里寂静庄严的气氛。
在这阵阵凄惨悲泣声中,手腕上挂着菩提念珠的丈草,还像之前一样静静地坐着。其角和去来在他身后相对而坐。支考走上前来靠近师傅的枕边。支考号称东花僧,就爱讽刺人,好像不受周围环境影响,神经没有那么敏感。他略黑的脸上摆出一副如平日般看不起人的神态,不可一世,神态自然地为师傅点水。然而,即使是他支考,也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些感慨。“埋骨原野亦不悔,旅途秋风渗入心”——四五天前,师傅一再向弟子们道谢:“原以为我死的时候会以草为席,以土为枕,没想到能躺在这么好的床铺上,还能完成平生夙愿,实在是太高兴了。”其实不管是在荒野中,还是在这花屋的后客厅,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现在自己这样为师傅点水,其实,在几天之前,就开始琢磨着,师傅怎么还没留下辞世的俳句。然后昨天想好了,等师傅辞世,就把师傅的俳句编成集子。今天到了师傅临终之际,自己始终不悲不痛,是因为怀着审视的眼光在饶有兴致地观察这个过程。刻薄一点往坏处说:这样方便以后写篇临终记。一面给师傅送终,一面满脑子都在想和师傅临终无关的事——对别的门派的沽名钓誉、对同门的利害相争,或是自己的一时兴趣。就像师傅在俳句中的多次预言一样,到头来在无限的人生荒野之中,倒地曝尸而亡。我们这些弟子都不是在哀悼师傅的辞世,而是在为失去师傅的我们悲伤;不是在哀叹穷死在枯野的师傅,而是在哀怜薄暮时分失去师傅的我们。假如以道德的标准责难这一切,那本来就薄情的我们,又该如何看待呢?支考为自己能这样深思感慨而自得。他给师傅点水后,把羽毛牙签放回去,嘲笑地扫视了一眼哽咽的弟子们,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老好人去来一被支考这样的眼神扫到就又开始不安了,且不安的程度越来越大。唯有其角,对这东花僧的作为看不上眼,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下一个点水的是惟然。他拖着黑色的法衣爬过去的时候,芭蕉已经快咽气了,脸色更加苍白,水润的嘴唇间不时透出点气来。过一会儿才又像想起来似的吸一口气。喉咙里有痰,轻微响了几声。呼吸好像渐渐平缓下来。惟然正要把羽毛牙签碰上师傅的嘴唇时,突然被一阵恐惧击中。这种恐惧来源不是死别。师傅死后,下一个死的不会是我吧?他居然无端害怕起来。然而就是因为没有理由,所以才更害怕,毫无招架之力。他本来就是那种人,一想到死就害怕得不得了,哪怕正在风流快活,也会吓出一身冷汗。一听到别人死了,心里就会有一种“幸好死的不是我”的安心感,但是同时又会忍不住想:“要是我死了怎么办?”他这么怕死,就算在师傅弥留之际也不例外。——冬日明媚的阳光照在拉门上,弟子园女送的水仙花,散发出阵阵清香,弟子们围在病重的师傅身边吟诵俳句。这时,忧虑在他心中纠结。等到师傅临终时——记得那天刚开始下秋雨,师傅连最爱吃的梨都吃不进去了。看到这情形,木节担忧地摇摇头。惟然内心的不安就开始渐渐扩大了,乃至总会产生“下一个死的就是我了”这样恐怖的想法。因此当他坐到师傅的枕边给师傅嘴唇点水的时候,因为害怕,几乎不敢看师傅临终时的脸。不,有过那么一回想正视,偏偏芭蕉那时有一口痰堵在嗓子里,发出了一点响声,惟然刚积攒起来的勇气,又退回去了。“师傅死后,下一个死的说不定就是我。”这句话像预言一样,不断在惟然耳边响起。他不由得紧缩着身子回到了座位上,更加面无表情,只翻白眼,尽可能谁也不看。
接着乙州、正秀、之道、木节与围在床边的弟子们,依顺序沾湿师父的嘴唇。然而,这个过程中,芭蕉的呼吸一次比一次微弱,次数也逐渐减少。喉咙现在也不动了。脸色如蜡,上面有淡淡的斑痕;失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遥远的天空;下巴上的胡须银白如雪——这一切都在人情的冷淡中冻结了,看上去好像正在梦想着向往生净土走去。坐在去来后边的丈草一直默然低头,如老僧入定,觉得师傅的气息越来越弱,一种无限悲伤的情感绕上心头,同时又带着无限的安详。悲伤,自不必说;安详,则像黎明略带寒冷的光,在黑暗中不断扩大所带来的不可思议的开朗心情。种种杂念经过荡涤,眼泪也毫无痛心之感,只剩下单纯的悲伤。他为师傅能够超越生死,回归极乐净土而欣喜。不!这是连他自己也无法肯定的理由。不然,谁会一味纠结愚蠢地自我欺骗呢!丈草的这种心情,是一种终于解放了的心情,因为他的精神长久以来一直受到芭蕉人格力量的压抑。他沉浸在这既悲且喜的恍惚心情中,手提菩提念珠,周围啜泣的师兄弟们宛如不在眼前。丈草嘴角浮起微笑,恭敬地朝着师傅拜别。
就这样,古今绝伦的俳谐大宗师芭蕉庵松尾桃青,在“无限悲叹”的弟子们包围下,溘然辞世。
大正七年(1918)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