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齐俊颜抬起的脚,僵在了半空,像一个被扯断了线的木偶。直到房门大敞,屋外的人,已经走到了面前,她仍然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进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国公府的主人陆齐冲,身后还跟着几个粗壮的家丁,一声不响地立于外间的厅里。
陆齐俊颜一见陆齐冲铁青的面孔,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她自知这次罪责难逃,心里虽然害怕的要命,面上却咬紧牙关,准备死扛到底。
陆齐冲冷峻的目光,在三人的脸上一扫而过,接着,头也不回地低声吩咐道:“来人,先把这两个丫头拿下,关到柴房去。”
彩虹上下牙齿打着颤,发出当当的轻响,她浑身瘫软如泥,扑到陆齐俊颜的脚边,带着哭腔道:“小姐,您救救奴婢吧,奴婢不想死啊……”
陆齐俊颜无视彩虹的哀求,垂下了眼眸,一声不吭地坐在床沿,仿佛入定了一般。一旁的雨蓝,拽起匍匐在地的彩虹,一脸不屑地说道:“起来,没骨气的东西,你求她何用?”
说罢,用力将彩虹架起,边往外间走,边冷笑道:“如今她自己,怕是也自身难保呢!”
“愣着干嘛,还不动手?”陆齐冲再次命令道。
家丁们见两人走了出来,这才纷纷上前,用粗大的麻绳,绑住两人的手臂,嘴里也塞上了一团破布。然后像老鹰捉小鸡般,单手一提,迅速退出了房间。
房间里静了下来,静得似乎连父女俩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陆齐冲走上前,猛地伸出一只手,狠命地捏住陆齐俊颜的下巴,另一只手抖开一块长长的布条,刚要围住她的嘴巴。就听陆齐俊颜,忽然开口说道:“爹,你不用绑住我的嘴,女儿绝对不会叫出声。”
陆齐冲眉头一皱,顺手丢开了布条,随后一把将陆齐俊颜扯起,脸朝下,重重地摔到地上。接着,论起手臂,劈头盖脸,噼里啪啦一顿狠揍。直打得陆齐俊颜的身体在地上翻滚,嘴唇渗出殷红的血珠,却硬是忍着,没吭一声。
陆齐冲开始时,将心中的恨意,都凝聚到自己的手上,转而发泄到陆齐俊颜的身上。很快,陆齐冲的手臂就有些麻木,可见这一刻,他对她的恨意有多深。
原想着,自己亲手教训一下陆齐俊颜,出出气,也是给她一种精神上的威慑。可是谁想到,陆齐俊颜拼命地隐忍,不但连句道歉求饶的话都不肯说,甚至,全程连一声闷哼都听不到。
陆齐冲感到隐隐的骇然,在陆齐俊颜身上所表现出的坚韧和倔强,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陆齐冲失去了打下去的勇气,自己用力挥起的每一拳,就仿佛砸到棉花上,让人气馁和沮丧。
终于,陆齐冲停止了这场暴力运动,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在他心底油然而生。
两个女儿,一个随便出入青楼,一个私会戏子,这是上天在惩罚我,造的孽太多吗?!陆齐冲额头的青筋条条暴起,就像蠕动的蚯蚓,使他原本俊朗的面容,看上去有几分扭曲和可怖。
房间里再次沉寂了下来,陆齐俊颜无声地爬起身,衣衫不整,发丝凌乱地跪坐在地上。她的脸色惨白得有些骇人,平日美丽而灵动的双眸,此时,犹如两个黑漆漆的空洞,黯然失色。
父女俩在这样的沉默中,对峙着,仿佛在考验着彼此的耐力,就看谁最终忍不住,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陆齐冲此次的怀德之行,可谓非常的不顺,在京城养尊处优的这十来年,似乎已将他年轻时的锋芒,消耗殆尽。他感觉,自己曾经锋利无比的利爪,如今再也没有了伤人的锋芒,人生第一次,让他有了力不从心的艰难感。
若是回到以前,在他得知了陆齐俊颜的所作所为时,他可能会想出更为有效的手段,来惩戒她。可是现在,居然用上如此简单粗暴的方法,这可真的一点都不像他陆齐冲该做的事。
然而,陆齐冲在盛怒之下,可能忽略了一个事实,他心中之所以对陆齐俊颜恨之入骨,恨到亲自出手,胖揍她一顿,都不解气的地步。难道,这种强烈的恨意,真的只是恨吗?
捧在手心里,疼爱了十一年的宝贝女儿,即使知道她不是亲生骨肉,可是这十一年来的相处陪伴,一点一滴的情感累积,早已在内心汇成了涓涓溪流,又岂是朝夕之间就可抹去?
此时,陆齐冲对陆齐俊颜的恨意有多深,就说明,一直以来,他对她的疼爱有多深。这两种复杂难言的情感,相互纠结,哪一种也占据不了上风。正像父女俩如今的沉默对峙一样,胜负看似难分,其实在陆齐冲挥起拳头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输了。
而陆齐俊颜的心情,一点也不比陆齐冲轻松。从午后离奇的梦境,到雨蓝的哭诉,再到后来雨蓝对她的谴责,让骤然间失去冷平生的陆齐俊颜,心中的痛苦,达到了顶峰。
如果可以任性而为,陆齐俊颜憋在胸中的这满腔悲痛,足以令她想要杀人、放火、甚至毁灭眼前的一切。可是陆齐俊颜再怎么冲动和感情用事,毕竟也是在国公府长大,脑子这种东西,关键时刻,还是有的。
陆齐俊颜不敢轻举妄动,不代表她不想发泄,而陆齐冲对她的这顿暴打,在莫种意义上,正巧起到了发泄的作用。父亲落到自己身上的每一拳,对陆齐俊颜而言,那种肉体的疼痛,与心里的疼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她忍受着,同时化解掉内心对冷平生的歉疚。是的,雨蓝说的没错,倘若当初不是自己迷恋上,这位风华绝代的戏子,那么,今日的冷平生,也不会遭此一劫。
不论冷平生有没有,像现在这般红遍京城,但至少,他还可以活着。他还可以在台上,舞动大红的水袖,莲步轻移,用他那靡丽的嗓音,吟唱这世间的悲欢离合。
正因为自己的一厢痴情,生生断送了冷平生的一生,此怨此憾,如何平复?陆齐俊颜想起梦中的几句唱词:愿来生,初识汝,尚穿白衣,未坠风尘……
陆齐俊颜想得出神,浑然不觉周围的变化。直到霂云长公主,搂住她的肩膀,失声痛哭之时,陆齐俊颜才如梦方醒,转头望着母亲,冷冷地说道:“娘,你怎么哭了?”
女儿的一句话,惹出霂云长公主更多的泪水,她用力抱紧女儿,泣不成声地埋怨道:“颜儿啊,你怎能做出这等傻事?为娘……为娘真的不敢相信……”
陆齐俊颜抬起手,用衣袖替母亲擦着眼泪,面无表情地说道:“娘,你别难过,一切都过去了,女儿不会再做傻事,不会再让娘伤心。”
霂云长公主惊讶地瞪大眼睛,“颜儿,你的话当真?为娘可以相信你吗?”
陆齐俊颜慢慢挣脱母亲的怀抱,原地退后了一些,方端正地在地上跪好。她镇定地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裙,将发丝抹平,这才郑重其事地给母亲行了大礼,神情肃然地说道:“请娘放心,女儿自会说到做到,决不失言。”
陆齐俊颜说完,白皙的俏脸上,忽然飞上一片潮红。开始只是浅淡的红色,很快,红色在一个呼吸间,迅速加深,仿佛两团燃着的火焰,炙烤着她的双颊。
“颜儿,你……”没等霂云长公主惊呼完,陆齐俊颜身子一软,歪倒在地。
“快……快来人……”霂云长公主带着哭腔的喊声,瞬间打破周围的沉静。
陆齐俊颜在这天傍晚,由于急怒攻心,气血失和,病倒了,而且这一病,病了很久。
也是在这天晚上,陆齐冲提审了雨蓝和彩虹两个丫头。说是提审,其实雨蓝和彩虹心里都清楚,她们帮着小姐做的这些事,一旦败露,等待她们的结果只会有一个,就是死亡。
对于死亡,没有人会不惧怕,只是每个人在做事时,多多少少会有一些迫不得已,或者是被逼无奈的理由。
雨蓝望着陆齐冲,黑沉如锅底般的脸,心中涌起些许的后悔。如果不是彩虹出去找她,怀着侥幸的想法规劝,也许她就不会再回到府里。既然怎样做,都是死路一条,为什么不留些时间,多陪陪冷爷呢。
雨蓝在懊悔之际,向陆齐冲的面前跪爬了一步,不等其询问,抢先开口说道:“老爷,奴婢自知罪责深重,愿意以死谢罪,在临死之前,奴婢也愿意将所有事实,坦白告诉老爷。只是,奴婢最后有一个请求,还望老爷成全。”
陆齐冲早在去怀德之前,已经秘密安排了几名信得过,且武艺高强的护卫,暗中盯着陆齐俊颜。名义上说是保护,其实是保护、监视,兼而有之。
陆齐冲的初衷,是防止陆齐俊颜,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却不想,几名护卫刚跟着出去一次,就钓上一条重量级的大鱼,不过,可惜的是,护卫们尚未来得及下手,大鱼半路遭劫,被弄成了一条半死不活的废鱼。
得到回报的陆齐冲,既震惊又胆寒,震惊于陆齐俊颜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竟敢做出如此有悖女子贞洁伦常之事;同时又暗自胆寒,那位劫掠了戏子的男人,不但身手了得,更可怕的是他的真实身份,若是与陆齐俊颜非亲非故,为何会对那位戏子,下此毒手?
陆齐冲瞟了一眼跪着的雨蓝,收回了自己的思绪,缓缓说道:“若是本公不答应,你当如何?”
雨蓝微微一笑,从容答道:“老爷一向慈悲谦和,想来不会难为一个将死之人。何况,奴婢的要求,或许正合您的心意,也说不定啊。”
陆齐冲猛地一拍桌案,厉声道:“正是本公的良善之心,才放纵你们这些个奴才,胆大妄为。自己找死不算,还带累了主子,真真是……死有余辜!”
“老爷此言差矣,奴婢虽说罪该万死,可是您的千金小姐,也绝非白璧无瑕,否则,岂是我们做下人能够左右的?”雨蓝冷冷地说道。
陆齐冲被噎的不轻,脸色越发的阴沉。这时,就见雨蓝身子轻轻一抖,被绑在身后的双手,竟然挣脱了束缚。陆齐冲惊讶地起身,刚要出声喊人,雨蓝速度极快地伸手,从发间拔下一把尖利的发簪,而后扑向一旁的彩虹,将发簪抵住她的脖子。
这一连串的动作,迅速而连贯,陆齐冲神情微变,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声音低沉地说道:“罢了,你放开她,有什么要求,可以商量。”
雨蓝没有动,抬头说道:“老爷,还是那句话,只要您答应奴婢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要求,奴婢保证,您想知道的事情,但凡奴婢知道,决不隐瞒半句。”
陆齐冲思忖片刻,点头妥协,雨蓝这才放开了彩虹,重新跪到地上。先是谢过陆齐冲的成全之恩,然后,将她和彩虹,从如何进的国公府开始,所有的经过,详详细细,叙述了一遍。
入夜,天空阴沉,觅不到星星和月亮的踪迹。风,却是越刮越大,裹挟着沁人心脾的寒意。
在冷平生那座宽敞的宅院中,隐约透出昏黄而微弱的烛光。那烛光仿佛被风吹动,忽明忽暗,摇曳不定,远远望见,带着几分神秘和诡异。
而在那盏烛光之下,是三个人围坐在一起的身影。男人穿着光鲜华丽的大红戏服,头饰上垂下成串的珠玉,遮住了他的眼睛。另外两个女子,也皆是身着戏袍,一个是如宝石般耀眼的粉蓝,另一个则是一袭白衣,肩上披着一条彩色披肩,绚丽而妖娆。
“师兄、师妹,时辰不早,我们该上路了。”
“好,蓝儿、虹儿,有你们陪着为兄,这一路,应是不会寂寞。”男人说罢,伸开双臂,将两个女子拥住。
外面的风,刮得更猛。突然,屋中一黑,紧接着,巨大的火舌冲天而起,借着风势,将这座宅院,焚烧殆尽。
屋中的三人,始终保持着相拥的姿势。这一世,恰如一场黄粱美梦,哭过,笑过,终是以如此绝美的方式,提前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