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敞开的半扇窗户,吹进微凉的夜风,房间里的烛光,忽明忽暗,发出黯淡而柔和的光亮。
温惊羽立在房间的正中,手里握着一方白色的丝帕,他先是向陆齐俊颜的方向躬身施礼,就如同面对着无数观众那样,恭敬而又虔诚。而后,就见他莲步轻移,仿佛在戏台上一般,拉开架势,开始清唱。
温惊羽今夜所唱的这段戏,正是陆齐俊颜最后一次,听冷平生所唱的那段。描述的是一个新婚不久的少妇,思念从军远去的夫君的故事。
此时的温惊羽,穿的是一袭淡青色的丝质长袍,脚上是一双青色软缎掐金丝的短靴,长发半绾半披,插着一只白玉发簪。
一张原本就艳若桃李的面孔,此时赋予了女子的神态和表情,又配上清丽婉转的嗓音,在淡淡的烛光下,更加显得凄美和冷艳。
陆齐俊颜双手托腮,一时之间,竟看得痴了。恍惚中,仿佛身在帝京的茶楼上,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台上,眼前闪过的全是冷平生的影子,大红的华美戏装,满头的珠宝翠钻,一颦一笑,好像都只是为了陆齐俊颜一人。
四年多的时间里,陆齐俊颜竭力压抑着自己内心,对冷平生的思念之情,曾经的锥心之痛,也逐渐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变淡。可是,冷平生带给陆齐俊颜的印象过于深刻,也许还因为,那是她作为一个女孩来说,第一次的春心萌动。
所以,冷平生就像深埋在陆齐俊颜心底的一根刺,平时或许没什么感觉,偶尔不经意间的触碰,便会发出隐隐的刺痛。
而此时,相隔四年之后,再次遇到温惊羽,相似的容貌,相似的唱腔,甚至连那份体贴和呵护,都如出一辙。恰好又是在陆齐俊颜身陷低谷,最孤单无助之时,温惊羽的凭空而降,简直就是陆齐俊颜在黑暗中,唯一可以仰望的那一丝光亮,尽管微弱,却令她喜极而泣。
温惊羽仍旧投入而动情地唱着,身段曼妙,眼波流转,声音宛如杜鹃啼鸣,声声婉转凄清,动人心弦。
陆齐俊颜无声地流着眼泪,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细嫩的脸颊,扑簌簌掉落,濡湿了胸前大片的衣襟。
终于一曲唱罢,温惊羽整衣收步,冲着陆齐俊颜飘然一拜,这才缓步走了回来。
陆齐俊颜迎视着温惊羽的目光,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茫然地向前走了几步,猛地张开双臂,一头扎进温惊羽的怀里,哽咽着唤了一句:“平生……”而后便伏在他的肩上,痛哭失声。
温惊羽被陆齐俊颜这意外的举动,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段清唱,会让陆齐俊颜有如此大的反应,令他所料未及。
不过,陆齐俊颜带着哭腔的那一句轻唤,温惊羽却是听得真切,心中不由大惊。如果抛开重名的巧合之外,陆齐俊颜所呼唤的全名,就应该是冷平生,那个与他一样,都是唱戏的名伶。
来不及思虑太多,温惊羽也在瞬间,回抱住了陆齐俊颜,单手轻抚着她的后背,任凭她哭个痛快。
陆齐俊颜感受到来自温惊羽的爱抚,心中隐藏的酸楚和委屈,便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她的眼泪流淌得更加疯狂,边哭边埋怨道:“平生,你怎么才来啊,你到底去了哪里?害我等你等得好苦……”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我这不是来了吗,快别哭了啊。”温惊羽温言哄劝着,心底的疑云更重。
在温惊羽温暖的怀抱中,听着他低声的劝慰,陆齐俊颜总算止住了哭泣,慢慢从温惊羽的肩上抬起头。两人近在咫尺的眼睛,相互凝视,久久没有分开。
“姑娘,你好些了吗?”温惊羽柔声问道。
陆齐俊颜的心头猝然一惊,不过,她没有慌乱,也没有害怕,而是定定地看着温惊羽,轻声道:“公子,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与他长得这般相似?”
温惊羽眉头微蹙,沉吟着道:“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的话,姑娘口中的他,指的就是冷平生吧。难道姑娘没有听说过,北平生,南惊羽这样的话嘛,说的自然是我们二人。”
“可是,这句话所指的意思,是说你们在唱戏上的成就和名气,与长相何干?难不成戏唱得好的人,外表都一样。”
温惊羽轻轻揽着陆齐俊颜的纤腰,将她送回到椅子上,自己也相挨着坐下,说道:“听姑娘的口气,与冷平生非常相熟,可有听他提过我的名字?”
陆齐俊颜略一思索,答道:“不瞒公子说,我曾经听平生唱了好几年的戏,算是他最忠实的戏迷,私下里,也曾与之相见过,平生偶尔说起过公子。他说公子和他……是同门的师兄弟,从小一起跟着师傅学戏,等到能够登台演出后,平生选择了来北方帝京闯荡,而公子你,则始终留在南方。”
“冷平生只和你说了这些,可有说起我与他……因何而分开?”
陆齐俊颜想了想,道:“就这些,没有说过别的。”
温惊羽认真地打量着陆齐俊颜,忽然问道:“姑娘,你原来是生活在京城,而且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对吗?”
陆齐俊颜睁大眼睛,惊讶道:“公子……是如何得知?”
温惊羽的目光更加深沉,悠悠说道:“我此次从南方过来,特意先去了一趟京城,姑娘可知在下为谁而去?就是为了冷平生。”
说到这里,温惊羽停顿下,接着道:“其实,我与冷平生,不但是同门的师兄弟,更是……同父同母的双生兄弟,我比他早出生半个时辰,算是他的兄长。”
陆齐俊颜听到此处,呆愣愣地望着温惊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亦或是喜忧参半。
温惊羽观察着陆齐俊颜脸上,不断变化的表情,疑惑地问道:“姑娘,得知此事,你好像很诧异的样子,可是,就算我不说破,以姑娘的冰雪聪明,也该料想得到。毕竟,这世上除了双生兄弟,能长得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并不多。”
陆齐俊颜好半天,才缓过神,嗫喏着说道:“请问公子,你……找到平生了吗?”
“找到了……”话音未落,陆齐俊颜发出啊地一声惊叫,脸色也变得惨白。
温惊羽忙捉住陆齐俊颜的手,歉意地笑道:“对不起,我刚才的话,说得太突兀,吓到你了吧。其实我想说的是,找到了冷平生的遗骸,当然,也包括两位师妹,然后一并安葬了事。”
陆齐俊颜瞪着失神的大眼睛,喃喃地说道:“原来他……他们,都死了……”
温惊羽叹口气,用力握着陆齐俊颜的手,低声道:“姑娘,你既然曾经与冷平生交好,可知他因何而亡?”
陆齐俊颜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抖,感觉一股凉意袭上全身。说实话,关于冷平生和雨蓝、彩虹最后的真正结局,陆齐俊颜的确不甚清楚,不过在她看来,这三人必死无疑。所以,在这之后的四年间,她从不曾去探问,当然,也不会有人主动来告诉她。
而今夜,还是在事情过去四年后,第一次有人当面谈到这件事,令陆齐俊颜的心中多少还是有些胆寒。尽管说起来,冷平生的死,非陆齐俊颜所愿,但是,她终归是脱不了干系。
就算我没有杀你,但你却因我而亡,这样的愧疚,让陆齐俊颜不愿提及,于是她轻声答道:“公子,说到平生之死,我一直半信半疑,当时京城中有传言,说冷爷身受重伤,短时间内无法登台。后来,果然就没再露面,从此销声匿迹,再无音信。”
陆齐俊颜的这番说词,无法令温惊羽相信,从今晚陆齐俊颜的种种表现来看,他深知,眼前这位风华绝代的美人,与自己莫名死去的弟弟,冷平生之间,必定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而且,极有可能,弟弟突然离世的真相,她是知情者,却刻意隐瞒。
温惊羽思量再三,觉得有必要与陆齐俊颜敞开心扉,坦诚布公地谈谈。于是,他站起身,扬声叫来一名小丫头,吩咐她送一壶热茶进来。
这才重新坐到陆齐俊颜的身边,开口说道:“姑娘,你我素味平生,今日初次相见,却因吾弟冷平生之故,而变得不再陌生。如果姑娘不介意的话,在下想跟姑娘谈几句自己的心里话。”
陆齐俊颜知道,任她再怎么回避,也绕不过去冷平生这个话题,不如,直接谈开的更好。
于是点头道:“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温惊羽酝酿一下情绪,开门见山地说道:“姑娘,我与冷平生之间,虽说是亲兄弟,但是感情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差点成为仇人。这次我之所以前来为他收尸入殓,也是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最后尽一次长兄的职责,同时也是告慰早亡父母的在天之灵。”
陆齐俊颜的好奇心,顷刻间被勾起,小丫头送上茶水的时候,她第一次主动给温惊羽倒了茶,而后,安静地听他继续讲述。
“姑娘,方才向你打听平生的死因,不过是出于好奇,其实关于他的任何事,我都不关心。从他离开南方的那一天,我们之间,算是彻底断绝了关系,所以,就算姑娘不肯实话实说,我也猜测得到,平生之死,必是因为女人。”
陆齐俊颜心中微动,轻啜了一口茶水,当做掩饰。
温惊羽却移开目光,看向窗外黝黑的夜色,平淡地道:“说起来平生有些小聪明,戏也唱得很出色,只是他贪慕虚荣,好女色。就是这两点,误了他一生不说,最终,还枉送了性命。”
陆齐俊颜抬起头,开口道:“公子,人无完人,谁的人生能够没有瑕疵,十全十美呢?纵然平生有些缺点,可也无伤大雅,还是有那么多的戏迷,喜欢听他唱戏啊。”
温惊羽再次握住陆齐俊颜的手,凤目含情,真诚地说道:“姑娘,我替平生感到欣慰,能有你这样痴情的戏迷,维护他、包容他、欣赏他,说明平生短暂的人生中,也曾有过辉煌的时刻,虽死无憾。”
“怎会没有遗憾,他还那么年轻,而且,我……还没有听够他唱的戏。”
“姑娘,这些是你的遗憾,未必是平生的遗憾,他今生能有幸与你相识,得到你的青睐,换做是我……也心甘情愿。”温惊羽的眼中柔情似水,让人恨不能一头溺死在里面。
陆齐俊颜急忙低下头,不敢与其对视,生怕一不留神,再次身陷其中。
温惊羽报以浅浅地一笑,语气温和地说道:“姑娘,请恕在下问句题外话,你是如何来到怀德,并沦落到这里?如果姑娘信任我,自可如实相告,也许……在下可以帮上姑娘的忙,也未可知。”
陆齐俊颜猛地抬起头,眼中流露出希望的光芒,用力攥紧温惊羽的手,说道:“公子,你……你确定能够帮助我吗?”
温惊羽十分肯定地点头道:“当然,只要姑娘肯开口,在下拼劲全力,也愿意相助。”
得到温惊羽肯定的答复后,陆齐俊颜的欣喜刚刚露了个头,便如泡沫一般,很快又破灭。
她掐着手指,想了又想,就算温惊羽肯帮自己传递消息,送个信的话,眼前这种情况,又该去找谁?
冰儿姑娘不知所踪,而且还在被通缉中,亲生父亲压根就不知道是谁。原来的爹娘,已经与自己没有了关系,剩下的人,似乎只有万经纬。可是,他现在喜欢的是那个叫做瑞希的女孩,就算找到他,他真的能够来救自己吗?
越想,陆齐俊颜越灰心,眼泪再次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难道在这个世上,竟没有一个人,愿意拯救自己,难道自己此生注定,就要在这个肮脏的地方,沉沦下去?
忽然,陆齐俊颜想到一个人,或许,这个人知道自己的行踪后,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前来,她咬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