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潇墨送太子走后,小希脚步轻飘地移到床前,一头扑倒在床上,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
不多时,高书祺与郝无双一起进来,收拾了满地的碎瓷片,以及桌上的碗筷杯盏,两人动作很轻,尽量不发出任何的声响。很快,就是两人悄然下楼的声音,一切,重新归于平静。
在这静寂之中,小希的内心却似波涛汹涌,片刻不得安宁。
自从昨日醒来至今,短短的一天一夜时间,对于小希而言,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般的漫长。
想起与霂云长公主的初次见面,小希心中的感受,难以言说。对于自己的生身母亲,不论小希曾经如何的抗拒和挣扎,仍是渴望见到她。之前偷偷幻想过无数次,母女相见的情景,纵然会有疏离、陌生之感,然母女亲情,到底是血脉相连。
谁能想到,众人口中温婉随和的霂云长公主,在小希看来,却是一位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贵妇人。尤其令小希失望的是,在霂云长公主的心中,对曾经帮助过自己的恩人,完全不屑一顾,弃之如敝履。
霂云长公主的做法,深刻地刺伤了小希的心,也摧毁了小希曾有过的美好希望。或许霂云长公主没有意识到,她瞧不起的那些身份低微之人中,就有她自己的女儿,或许她是真的忘记了,小希就是在她厌恶的人群中,生活了十五年。
所以,在小希的认知中,霂云长公主对郝无双等人的轻视和反感,间接中,就是对自己的轻视和反感,并无二致。
而后,便是袁明致带给她的那些令人震惊的消息。如果说闵成蹊的死,属于意料之中的话,那么,由他的死因,牵扯出养父的死,再到闵、杨两家离奇的命案,这些纠缠在一起的事件中,同时出现了师傅的影子。
其实,小希相信师傅,不会伤害无辜的人。可是离魂散,到底是师傅亲手配制,就算师傅不曾自己使用,但是因离魂散而丧命的人,终究与师傅脱不了干系。
最令小希感到痛心的是,从小被师傅养在身边的自己,居然也差点因为离魂散,而丢掉性命,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冰儿姑娘真是好手段,倘若师傅没有及时回来,救治自己,那么自己冤死的这笔账,究竟该向何人讨还?
想到这里,小希紧贴着枕头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捡回的一条命,顷刻之间,又成了太子拼命想要强娶的对象。温润如玉的太子,今日所表现出的坚决,完全超出了小希的想象,也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小希清清楚楚地看到,太子临行前,眼中突现的那抹杀意,尽管当时装作视而不见,但在那一刻,内心仍然感到不寒而栗。
太子眼中的杀意,绝对不是针对小希,他要针对的,应该是小希心里住着的那个人。
正在这时,耳边传来上楼的脚步声,小希不用起身,也分辨得出,上楼的人是师傅厉潇墨。她将脸从枕头上移开,翻身坐了起来。
厉潇墨手中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把青花细瓷的茶壶,以及两只同款的茶杯。他沉稳地走到小希的床边,轻轻把托盘放到桌案上,然后顺手拉了把椅子坐下。
小希倚靠着床头,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扇子,扇子没有展开,看不到扇面的图案。只有扇柄处,坠着一枚小巧精致的水滴状玉饰,颜色碧绿清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厉潇墨亲手执壶,斟满一杯热茶,对小希道:“小希,这是新沏的花茶,里面放了冰糖,你尝尝是否可口?”
小希往桌案前,挪动下身体,伸手接过师傅递上的花茶,抿了一口道:“味道不错,很好喝。”
随即又放下了杯子,轻声道:“师傅,你几时开始,与太子走得如此亲近?”
厉潇墨微微一笑,答道:“若说亲近,倒也谈不上,不过是比旁人略微投缘些而已。小希,你心里对太子,真的一点好感也没有吗?”
小希低头摆弄着那枚扇坠,有些伤感地说道:“在今日之前,我一直对太子,颇有好感。太子人长得标致,性子又不张扬,心地纯良,是个难得的温润君子,能有位这样十全十美的表哥,我很是引以为傲。”
“小希,今日太子的做法,让你伤心了,也因此改变了他在你心里的印象?”
小希叹口气,抬起头说道:“伤不伤心倒在其次,只是通过太子今日所为,让我明白了人心最是难测的道理。其实,太子还是原来的那个太子,是我眼光肤浅,没有看得通透罢了。”
厉潇墨望一眼小希手中的扇子,若有所思,半天方道:“小希,所谓人心难测,主要还是在于,人心是会随着时间、地点以及身份等因素的改变而发生变化。每个人的心意,都不是一成不变,这样才令人感觉到难以揣测。”
厉潇墨停顿下,接着说道:“小希,你要明白,太子虽然是未来的储君,将来必将君临天下,可他首先也是一个男人,也有男人该有的七情六欲,悲欢喜怒。尤其是在感情问题上,面对自己心仪的女孩,难免有些言语失控。其实,太子并非有意冒犯,只是过于执着,尚不懂得如何处理这些事情,还请你能稍作体谅。”
小希看向厉潇墨,冲口问道:“这根本就不是体不体谅的问题,请师傅说句公道话,我与王爷相处日久,早已情愫深重,在这种情况下,师傅以为,我应该放弃王爷,嫁给太子吗?”
厉潇墨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缓缓说道:“小希,对于你的感情和将来的婚姻,我想我无权评说,更没有权利去左右你的选择。今日我只想告诉你一句最实在的话,无论你将来选择嫁给谁,作为你的师傅,我都会祝福你生活得开心、幸福,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小希听得出厉潇墨话中的真诚,可是不知何故,她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那就是师傅厉潇墨,似乎更希望自己,能够嫁给太子,而不是喜欢的万经纬。
小希端起茶杯,佯装喝茶,其实却是在掩饰内心的情绪。在太子这件事上,她不想再过多的纠缠下去,师傅如今的态度,明显地偏袒于太子,这份偏袒的背后,绝不会没有缘由。一想到师傅与太子之间,也许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亲密关系,小希的心里,便升腾起莫大的不安。
“师傅,太子的事情,暂且不提。我想问你一件事,请务必如实相告,可以吗?”
厉潇墨点点头,神情坦然地望着小希,等待她说出下文。
“师傅,冰儿姑娘,现在何处?”小希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无比。
厉潇墨好像早就猜到小希会有此一问,当即答道:“小希,这个问题,师傅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就在你中了离魂散的那天傍晚,冰儿姑娘约我在一家酒楼见面,她只是说要离开怀德,想跟我道个别。当时,我并知道你已经中毒,饭后,冰儿姑娘自行离去,至于去了哪里,我的确不知情。”
“我不相信,师傅你没有说实话。”小希啪地一声,丢下手里的茶杯,气恼地说道。
厉潇墨没有在意小希的态度,继续耐着性子,解释道:“小希,冰儿姑娘一心想要找个陌生的地方隐居,以此来忘记以前的生活,自然不愿意将她的行踪,随意告诉别人。小希,不瞒你说,冰儿姑娘身上,带着离魂散的解药,若是我能找到她,怎会让你冒着生命危险,等待我重新配置解药。”
“可是,师傅你对于冰儿姑娘来说,根本算不得别人,你们一直都是关系最为亲近的人,不是吗?难道冰儿姑娘向你透露行踪,不是正在情理之中吗?”
厉潇墨眸光顷刻黯淡,迎视着小希的目光,说道:“小希,我再和你说一次,冰儿姑娘目前的行踪,我真的不知道。”
小希掉头避开厉潇墨的凝视,声音冰冷地开口道:“既然师傅不想说,我也不便强求。不过冰儿姑娘招惹了我,此事定要有个了断,等我自己寻到她的那一天,谁也无法阻止我,报今日之仇。”
“你想如何报仇,杀了她?”
小希冷笑一声,挑衅地看向厉潇墨,“怎么,师傅舍不得?”
厉潇墨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道:“小希,我知道你口中恨的是冰儿姑娘,心里真正怨恨的那个人,是我。你怨我不该将离魂散和解药,送与冰儿姑娘,险些害你丢了性命,这件事,确实是我的疏忽,我再一次向你道歉,也会尽最大努力弥补。小希,我不是想阻止你报仇,只是不想你以身犯险,将自己再次置于危险之中。”
小希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沉默半晌,终是幽怨地低声道:“师傅,我很想相信你,很想像从前那样,全心全意地依赖你,可是……我真的无法说服自己的内心,更不想欺骗你……”
看着面色纠结的小希,厉潇墨心中,不禁涌上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感,疼惜、自责、歉疚、无奈……各种复杂难言的情绪,纠缠在一处,深深噬咬着他的心。
“小希,你对师傅有看法有怨恨,这些都不怪你,是我做事不够周全,才会令你感到失望。不过,师傅还是想和你说,每个人生活在这个世上,都会有各自的难处,而有些隐痛,注定不能公之于众,只得自己独自承受。我这样说,并非为自己开脱,或是寻找借口,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小希,师傅不指望你全部理解这些话,毕竟你年纪尚小,不该过早地承担太多沉重的东西。师傅从小到大,从来不曾压抑你的天性,不会逼你做任何不喜欢的事,就是希望你能自在快乐地成长,希望你此生,能够活出真正的自我,这样才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
小希的眼睛有些湿润,双眸澄澈如水,开口道:“师傅,这世上,没有几人能够做到没有约束,自由自在地长大,而师傅对我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弥补自己曾经有过的缺憾吧。”
厉潇墨含笑看着小希,难得地用轻松的口吻,赞道:“你呀,真是个聪明的丫头。”
小希嘴角上挑,露出一抹调皮的笑容。那一刻,厉潇墨忽然感到,仿佛一天的乌云尽散,万道霞光在眼前闪烁出七彩的光芒,璀璨而瑰丽。心中不由暗暗感叹,哪怕仅仅是为了小希脸上刹那的明媚笑容,自己曾经的所有付出,都是值得。
厉潇墨重新给小希的杯子,倒上热茶,温言道:“小希,喝完这杯花茶,等下好好睡一觉,我保你明日早上起床后,神清气爽,身体基本痊愈了大半。”
小希接过杯子,疑惑地说道:“师傅,难道这茶水中,也暗藏玄机,我怎么没有喝出来?”
厉潇墨微笑道:“你只管放心地喝下去,师傅只想早些看到你,每天活蹦乱跳的样子。”
小希没再作声,顺从地将茶水,一饮而尽。
见厉潇墨从椅子上站起身,作势要走,小希猛然想起上午,袁明致嘱咐她的那些话,赶忙冲口说道:“师傅,长公主来怀德县的事,你知道了吧。”
厉潇墨点头,转身看着小希道:“已经听太子提起,小希,见到亲生母亲的感觉,如何?”
小希板起脸,撇撇嘴道:“相见不如不见,甚是烦心。”
厉潇墨哦了一声,走到床前,似乎很感兴趣地问道:“小希,怎么个心烦法,不妨说说看。”
小希长长地叹口气,不悦地道:“长公主明面上说是来看我,其实她来怀德县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原来的女儿,陆齐俊颜。唉,听说那个大小姐,不久前也来了怀德,倒霉的是刚一进县城,就惹上了人命官司,官府正在追捕,至今仍是下落不明。”
厉潇墨听完这番话,脸上骤然变色,就连手指,都在微微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