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明致到达茶馆的时候,正是一天当中最为炎热的时刻。连树上的叶子,都无精打采,一副枯蔫的样子。
此时的茶馆中,空空荡荡,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茶馆年轻的小伙计,趴伏在桌子上打盹。
袁明致牵着马,走到近前,说了一句:“店家,喝茶。”
小伙计这才一激灵醒来,揉揉惺忪的睡眼,一见有客人上门,连忙跑上前,接过袁明致手里的缰绳,笑着问道:“客官,您是特意过来喝茶,还是路过?”
袁明致一边环视着周围,一边说道:“麻烦店家先把我的马匹拴好,然后沏一壶本店最好的茶,再来几碟瓜子点心之类的小食。总之,都捡最好吃的上。”
小伙计一听,这还是位大客户,不缺银子的主。当即咧嘴一乐,脆生生地答道:“好勒,客官您先请坐,一会就得。”
袁明致挑了一处位于大树下的座位,掸了掸木凳上的浮灰,坐了上去。
很快,小伙计就将沏好的茶水,和一托盘各种小食,端了上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客官,因小店常来的大多是过路客,所以,小食准备的不多,只有这几样,您看……”
袁明致望一眼桌上,白色的瓷盘里,放着五六样小食。有碧绿的盐水煮毛豆,五香豆干,南瓜子,几块方形的绿豆糕以及切成薄片的红艳艳的西瓜。
“不错啊,店家,这些已经很好。另外,再备上一套干净的茶具,等下还有位客人要来。”
小伙计答应一声,自去清洗茶具。袁明致不动声色地朝着大路张望一眼,大路上只有白花花的日光,一个人影也没有。袁明致心道:这个时辰,小希姑娘也该到了。
独自饮了几杯茶,小伙计殷勤地过来添水,袁明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
“店家,这里就你一个人吗?”
小伙计点头道:“是啊,这条路上来往的人不多,生意清淡,就小的一个人,还要闲上半日呢。”
袁明致看一眼小伙计脸腮上,刚刚瞌睡时留下的印痕,笑着道:“请问店家今年多大了,为何选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开店?”
“小的今年刚满十六岁,因为家人相继离世,如今只剩下小的孤身一人。”说到这里,小伙计指指身后的两间土坯房,接着道:“还好家里早年在这里居住过,所以留下这两间房子。小的就暂居在此,卖点茶水聊以为生。”
袁明致见小希还没有来,便继续与小伙计聊了下去。
“店家,你原来家中都有些什么人,都是如何去世的?”
小伙计脸色微变,似乎有些懊悔,说起这个话题。袁明致猜测,小伙计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说道:“既然店家不方便说,不提也罢,我不过也就随口一问,并不想触及你的伤心事。”
没想到,小伙计突然红了眼圈,望着袁明致,道:“客官,小的看您的面相,知您是个心地纯善之人。今日,就与客官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些话,憋在小的心里,已经快二年了。”
袁明致的好奇心瞬间被勾起,他用手指抚摸着自己光洁的下颌,道:“请店家说说看。”
小伙计许是孤单了太久,也或许真的是相信袁明致,这一刻,忽然有了一种,想一吐为快的感觉。
他吸了吸鼻子,说道:“小的原本住在紫槐村,家里有爹娘和爷爷共四人,在整个紫槐村,小的家境算是比较富裕,靠租赁田地,收租为生。自打小的懂事起,就在村里的私塾,跟着先生读书,那时,一家人生活得很幸福。”
“变故发生在四年前,也就是小的十二岁那年。开始是爹外出,好久都不回家一次,偶尔回来后,就与娘大吵大闹,而后再次离家。后来我听村里人议论,说是爹去逛青楼,迷上了那里的姑娘。”
“男人偶尔逛逛青楼,也算不上什么大错吧。”袁明致接了一句。
小伙计微垂下头,低声道:“客官,您有所不知,原来爹爱逛青楼的毛病,从年轻时就有,中间由于小的出生,爹才收敛了些。谁知这次故态复萌,竟葬送了全家人的性命。”
袁明致不淡定了,他哦了一声,等待小伙计的下文。
“客官,说了您可能不信,爹最后一次从青楼回家,整个人变得异常的可怕。他先是去了爷爷的房间,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将小的赶到爷爷那里,不许小的出来。”
小伙计的嗓音哽咽,声音越发低沉,“第二天一早,爹娘一直没有动静。爷爷砸开爹娘的房门,才发现,他们……都死了。”
袁明致霍地站了起来,吓得小伙计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结结巴巴地问道:“客……客官,您……您怎么啦?”
袁明致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枚印章,扔给小伙计,道:“你先看看这个。”
小伙计赶忙接过,拿在手里仔细查看,而后瞪大眼睛,惊讶地说道:“您……您是县令,袁……袁大人?”
袁明致郑重地点头,道:“正是本官。”
小伙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道:“小的……不知是袁大人驾到,多有冒犯,还望……大人见谅。”
袁明致伸手拉起小伙计,道:“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把你方才的话,继续讲下去。如果你爹娘的死因有疑点的话,本官定会为你做主,查明真相。”
小伙计感激地站起身,垂手站立在桌旁,继续说道:“爹娘的尸体,小的不曾亲眼看见,是爷爷叫了邻居帮忙入殓的。小的只是听说,娘是被爹活活掐死,而后爹自己喝下了砒霜,中毒而亡。”
“你爷爷当时,为何没有报官,对你爹娘的死因,就一点也不起疑?”
小伙计想了想,道:“当时爹娘的尸体,很快就下葬了,爷爷从此闭口不谈此事。而且,爹娘死后,爷爷简单收拾了一些家当,就带着小的离开了家,在附近的一座山上,躲了两年。”
袁明致觉得事情越发蹊跷,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爷爷身体染病,于两年前病逝。小的就地挖了坑,将他埋葬。爷爷临终前,曾嘱咐小的,他说恒泽老街这里,有两间旧屋,无人知晓。让小的下山后,就来这里隐居,千万不可抛头露面。可是小的总要吃饭穿衣啊,不得已,才开了这间茶馆。”
袁明致眯眼思忖片刻,方再次问道:“你好好回忆一下,与爷爷在山上生活的两年间,可有听他说起过什么奇怪的话?”
小伙计低头皱眉,好一会才道:“大人,小的不知道何为奇怪的话。只是爷爷在病重期间,曾反复说过,作孽呀,报应呀,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再有就是担心小的安全,因为小的是闵家唯一的血脉。”
袁明致听到这里,不由为眼前这个少年的性命,担忧起来。若事实真如他所叙述的那样,那他爹娘的死,看似与他人无关,实则很有可能是被逼迫到走投无路,才走上绝路。这样的杀人手法,不能不说是相当的高明。
接着,袁明致详细询问了少年的姓名,以及爹娘的名讳。少年很是配合,一一告知。
记下这些情况以后,袁明致忽然又问道:“闵成蹊,看你的名字,你爹应该也是读过书的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就是你名字的出处吧。”
闵成蹊小声念叨了一遍这句谚语,猛地说道:“对了,大人,小的想起来一件事。有一次爹喝多了酒,提起闵不言这个名字。后来,小的偷偷问过爷爷,原来在小的出生之前,还有一个姐姐,她的名字就叫闵不言。可惜,四岁的时候,意外丢失了,因为怕爹娘伤心,从来没人提起,小的也差点忘记了。”
袁明致没有再说话,暗自清理着整件事的线索。
忽然,他感觉身旁的树上,传来一声微弱的轻响,心里顿时了然,立刻对闵成蹊道:“这说了半天的话,越发口渴,烦劳你再去添些开水。顺便准备一壶冰些的凉茶,多加点冰糖和干果,本官的那位朋友,怕是该到了。”
闵成蹊痛快地答应一声,小跑着回了屋。
袁明致抬头轻声道:“还不快下来。”
只听那棵老榆树的枝叶哗啦一响,接着就见小希头戴树枝编织的花环,身穿一套淡绿色的衣裙。宛如一个绿色小精灵般,轻盈地飘到袁明致的桌前。
顺手抄起一片西瓜,刷刷两口吃掉,将瓜皮随意一丢,说道:“袁大人,你还真能聊啊,弄得我是,想下也下不来,生怕打扰了大人的雅兴。”
袁明致促狭地一笑:“你一直在偷听?树上很风凉吧。说说看,店家讲的这件事,都有哪些疑点?”
“疑点自然不少,也可以说是,疑点重重。不过,袁大人,今日你约我来这里,弄得神神秘秘,不会是让我来帮你破案的吧。”
袁明致将面前的小食,往小希近前推过来,神色严峻地说道:“小希姑娘,你先吃点东西。今日我找你出来,的确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你可要做好心里准备。”
小希看看盘中的几样小食,很给面子地逐样尝了尝。最后,只把那盘盐水煮毛豆,端在手中,不紧不慢地吃着。
“你若喜欢吃毛豆,我让店家再煮些。”袁明致体贴地说道。
小希嘭地一声扔下盘子,说道:“袁大人,实话告诉你,这几样小食,都很难吃。我就是随便吃点,以免被你的所谓大事惊吓到,也好多些抵抗力。”
袁明致尴尬地笑笑。
这时,小伙计闵成蹊正好端着凉茶送来。一见袁明致等的朋友到了,便放下凉茶,又给袁明致重新添了开水,说了一句:“二位,请慢用。”而后识趣地转身走开。
小希喝了一大口凉茶,目光灼灼地望着袁明致,道:“袁大人,你现在可以开始进入正题,我会洗耳恭听。”
“小希姑娘,听说你找到了亲娘?”
“说正题。”
“这个就是今天的正题,你要如实回答。”
小希叹口气,道:“你既已知道了,还问?是的,我找到了亲娘,不过,是赝品。”
“本官知道你的亲生爹娘是谁,如假包换。”
小希斜倪了袁明致一眼,慵懒地道:“管他们是谁,我也不感兴趣。其实,当个孤儿,也挺好的,无牵无挂……”
“小希姑娘,你这是典型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过,这也不能怪你,只能说明人心险恶。”
小希坐直了身体,缓缓地说道:“袁大人,那就请你说说看,我的亲生爹娘到底是何人?”
袁明致直接了当地说道:“小希姑娘,你的爹,就是当朝的庆国公陆齐冲,你的娘,乃是皇上的胞妹,霂云长公主。你复姓陆齐,本是国公府里身份尊贵的千金大小姐。”
小希愣怔片刻,脑海里飞快地闪过这些熟悉的名字,而后呲牙一笑,道:“大人,国公爷的千金,不是那个叫陆齐俊颜的女孩吗?怎么,国公府里难道还有另外的一个小姐,丢失了?”
“不,国公府里只有一位真正的千金小姐,就是小希姑娘你呀。”袁明致斩钉截铁地说道。
小希感觉有些迷糊,不解地道:“可是大人,如果我才是国公爷的女儿,那么现在的陆齐俊颜,她又是谁?”
袁明致略带歉意地说道:“小希姑娘,关于你的身世,我一直在暗中调查。起初,只是因为你与万经纬的相识,才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后来却渐渐发现,对你身世感兴趣的人,不止我一个。”
袁明致停顿下,接着道:“其实,要想确认你的真实身份,并不是很难,可正如你刚才所说,那位陆齐俊颜究竟是谁?这个问题我也困惑了很久,一直到今日,得知有人主动与你相认的事。我大胆地猜想,倚香院里的冰儿姑娘,应该就是陆齐俊颜的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