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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弃笔从戎

班超欲解心中疑惑,探寻史家渊源。研读上古残片断简,略有线索,遂决定辞官,向西去寻根探源。

13.弃笔

金市恢复了秩序。

执金吾和京兆府的人也出动调查了,街谈巷议如沸水般四溢:好像说是舞城侯和羽林卫的人为争个胡姬,大打出手。两边出动了上百人群殴……还是禁军的人厉害,据说前面的一个巷子里,躺满了侯府被打伤的家奴……

已近黄昏,金市巡视调查的人和看热闹的人都已散去。

一张摊边的桌子,四边被布帷围着,抖动起来。布帷撩起,里面爬出两个大男人来。

耿恭伸展着身体,说真他妈憋屈呀。班超说,不就钻个桌子嘛,淮阴侯韩信还钻过人裤裆呢。兄弟俩才发现这桌子属于一个算命摊,桌边立着一胡人老头,手支竹杖,须发如虬,尽皆花白。头上戴着个有四角的古怪帽子,仰头而立,白眼向天。

班超细看,不是翻白眼,而是老头的一双眸子是白色的,竟是个瞎子。

班超向胡人老头行礼,感谢老丈刚才不叫破行藏的恩德,那瞎子转过脸来,白色的眸子“看”着班超,说:“公子算算命吧?”

“没人敢跟我们算命,你新来的吧,老伯?”耿恭笑道。

那瞎子侧耳,转向耿恭:“你的声音像地上的裂缝,又像冬天的雪片,带着你的祖辈雄姿从战场低吼而来。你有祖先一样强健的体魄,握着阿密特神的长弓……”声音就像唱诵。

“你说啥?”耿恭问。

“你将是一个伟大的战士!”

“哦?”班超细看老头算命的幡旗,见上面画着一些从未见过的星图和符号,“老先生仅听他说话的声音,就能知道了?你也听见我说话了,说说看。”

“你的声音低沉犹如神明的战鼓,催动着万千的魂魄在夜风中哀鸣,你背负着十二天的愤怒与厄运,终将登上白雪覆盖的博达维大山,伟大的新月梦神……”

唱诵还在继续,班超却恍惚起来,这似懂非懂的字句和意象,好像拼图一样,组合着他的梦中支离所见……忽有一种裸露世间的羞愧。

“说人话!”耿恭突然打断。

“他睡眠不好。”瞎子道。

“这老头可以呀!”耿恭拍着班超的肩。

班超正色请教:“老先生是哪里人?以何种方术为在下算命?”

“我是月氏人,知晓点月氏古老的涟漪镜。”

“涟漪镜?”

“就是我们月氏人学习预言的经典。”

“果然神奇。那想请老先生再为我算算?”

“我眼睛不便,能把你的手给我摸摸吗?”

“老先生请。”班超把双手放在老瞎子的手里。

“这是握刀的手,老拿着笔可惜了。”

“在我们汉地,笔比刀厉害。”班超笑道。

“哦?”

“笔杀起人来比刀要狠。”

“谁叫你握刀杀人?你的刀要劈开一条盛大的开满鲜花的路,让路两头的人,像享受燕麦和蜂蜜一般地受惠,一直到几千年后神灵退隐。”老瞎子抚摸着班超的手,“我能摸你的脸和更多的地方吗?”

“当然。”

班超有点后悔,老瞎子在自己脸上、头上、脖子上一通摸,最后前胸后背,胳膊腿都没有放过。而且越摸脸上越兴奋。

“老先生可摸够了?”班超冷着脸,耿恭在一边忍着笑。

老瞎子笑容盈面:“我的心啊,就像初春卡德山冈上长尾的灵雀在飞翔……”

耿恭哈哈地笑出声来。

“月氏人都是这么说话吗?”班超问。

“什么?”

“就是……老是这样什么什么在飞翔。”

“哦,当然不,这要经过长期的训练。我们的涟漪镜都是用诗来写的,有预言诗一百二十三首,赞诗五十六篇,唱诗……”

“老先生!”班超猛然打断,“您可曾摸出什么来了?”

“哦对对,你的额头如午后的白腰雨燕,你的脖颈似青山深处的猛虎,你的后背蜷缩着苍鹰的翅膀,你的双臂……”

耿恭忍不住又大笑起来,围着班超转圈:“额头像燕子,脖子像老虎,还有翅膀……这是个什么东西?”

班超以手抚额,打断了瞎子还在滔滔不绝的念诵:“说结论。”

“你不该在这里。”瞎子平静地说。

“哦。”

“你的天下在万里之外。”瞎子指向西方,“直达我的故乡,你将是那里的主人。”

“去那儿建功立业?”班超一点也不觉得惊奇。

“还有答案,”瞎子的声音平静而坚决,“和安宁。”

班超那一刻忽然觉得自己又一次在梦中醒来。

人是活在多少层的梦境里呀?班超从怀里掏出自己为官佩戴的那支簪笔来,捏在手上。班超的手指修长,干燥,稳定。指节使力,微微发白,啪的一声簪笔断了。

班超听见了心里那支笔折断的声音。那是父亲根植在那里的笔。父亲说史就是书,史家就是那支笔,秉笔一生就是史官之志……父亲说,笔能定住时间,但也好像定住了自己的身体。断裂的声音过后,班超觉得前所未有地轻松,甚至有些飘忽。

班超看了看四周,好像天色更远,洛都更美。

班超正了正衣衫,恭恭敬敬向老瞎子行了礼:“多谢老先生点拨。”从怀里掏出所有的钱物,堆在桌上。也不理耿恭,转头就走。

耿恭对瞎子说:“也给我算算吧?”

瞎子张开双手摸来,耿恭一缩:“还是算了。”转头追班超去了。

朝里规定,洛都的官员,每操劳五日,可“休沐”一天,用于沐浴、打理头发、游乐或与家人团聚。在休沐日这一天,兰台显得空荡和安静。

班超一个人在兰台殿的房梁上坐着,靠着一根柱子,四边都是斗拱和藻井的繁复的线条。屋顶有些幽暗,脚下面就是一排排的书架和黑石铺就的地面,阳光穿过窗格,在地面上慢慢移动。

班超刚刚把自己的官帽和印信等放在盒子里,用绳子绑了,悬挂在这根房梁上。

总归是要走了,班超拍了拍身后的柱子,想起在这柱子下好像遭遇过精怪,喊了一句:“再见了,妖先生。”

忽然,殿外走进两个人来,一高一矮,影子拉得很长,在屋顶上一时看不清是谁。

“你在喊谁?”其中一人抬头而问。

班超惊得一翻身就跳了下去,跪在那人面前,不敢抬头:“臣下见过皇上。”

皇帝抬头看着那悬挂的印信,啧啧有声:“这是要跑啊。”围着班超转了一圈,“别撅着屁股了,给朕起来。”

“臣不敢。”班超趴着不动。

“今天是休沐日,没什么规矩,这也不是朝堂,我们就当是在郊外相见好了。”

那小太监过来,轻踢了一脚:“怎么还不起来?”

班超无奈,站起身来,立在一侧。

“听说你递了辞呈,但你哥哥不允。你就打算这样逃了?”

“臣下实在觉得不合适这里。”

“也是,你文武全才嘛,听说还把舞城侯从楼上扔了下来,能耐呀。”

“皇上都……知道了?”班超喏喏。

“说说,你这是要去哪儿?”

“臣想走得远些,去那西域看看。”

“西域?我朝与西域断行也有……”皇帝回头看那小太监,小太监不假思索:“七十年!”

“对呀,你去那里做什么?”

“回皇上,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研读上古的残片断简,找到些线索,或许能破解纠缠臣下的梦魇。”

“哦,讲讲看?”

“臣的梦魇,说到底是学有所疑。我想探究一下家学的根源。”

“根源怎么会在西域?”

“史家的前身是天官,所以我们自小也要训练占星、望气、方术、算卜,只是天道玄深,年代更迭,所传多有散失无解之处。当年司马氏作太史公书,游历天下,编访所记史实的发生之地,清本正源。而我,就想去那天地交接之处看看。”

“天地交接处在西域?”

“河图有云,昆仑山为地首,上气通天。”

“昆仑山?那可是西王母住的地方。”

“臣也想找找那西王母。”

“哈哈哈……你说说看。”

“西王母主西,骑白虎,配寅时,正是阴溢梦深的时候。我见无名氏的残简上讲,昆仑是掌梦之地,西王母为掌梦之神,既然要破梦,总要去看看。”班超看着皇帝沉思的脸色,“皇上是不是觉得臣下荒诞不经?”

“是荒诞,但如此最好。”皇帝拉班超在一个桌案前盘坐,“朕与你都被梦所缠扰,才能体会这其中的真切不虚。好,朕支持你!朕授你个使节身份,出使西域。我大汉虽已退出西域多年,但余威犹在,你去那儿可以方便许多。”

班超拜倒:“多谢皇上,下臣不知如何是好了。”

“噩梦兄,我助你破梦,你是不是也该帮帮我?”

“臣当万死不辞。”

“你妹妹可好?”

“甚好。”班超忽然有点紧张,这是看上小昭的节奏吗?

“你妹妹说我梦里的金人是西方仙人,我回来集了几派方士异人,共同卜占参详,也算搞清了这仙人的来历。前朝武帝派那霍去病远击匈奴,带回了匈奴休屠王所供奉的一尊西方金像,原本放置在甘泉宫,后来王莽篡乱,长安被毁,金像不知所终。我梦中的仙人就是这金像的幻影,管我要落脚处呢。”

“仙人如何才能落脚?”

“所以此行西域,你要去给朕悄悄再请一尊西方仙人的金像回来。”

“悄悄?”

皇帝苦笑:“这能在朝堂上说吗?那些朝臣还不得吵翻天?说我荒诞不经。”

皇帝掏出半枚青铜燕符,喊了一声:“班超!”

班超正身跪好:“臣在。”

“这是你作为朕的圆梦使的凭证,可便宜行事。”

“遵旨。”班超接了符。

“很痛快嘛,”皇帝拉了班超起来,“我的梦可不止一个呢。你博闻强记,说说从古到今,有哪些帝王的事迹相关西域或西王母?”

“轩辕黄帝,尧、舜、禹、周穆王,还有前朝的武帝。”

“都是圣王明君啊,知道为何?”

“臣愚钝。”

“这才是君王真正的梦想——巡狩天下,弗远不至,百夷来朝!”皇帝正色道。

“臣懂了。”

“真懂了?你是朕放出去的千里马。”

“是,臣要为皇上踏出一个更大的天下。”

“这才是正事!”皇帝拈出一个玉佩丢给班超,“本是送给你妹妹的,又被你交回来了,你去还给她。你哥哥写《两都赋》,天下传诵,说不输于前朝的司马相如。班家三子,都如此惊人,也是幸事。”

“臣替舍妹谢过皇上。”

“好啦,走啦。”皇帝带着小太监抬脚就走,走到殿门口停了下来。门外亮得刺眼,班超只能看见皇帝如剪影般的影子,显得不真实,那影子回过头来:“其实那些帝王想寻西王母,还有一个梦想——”

班超俯首恭听。

“长生。”

14.从戎

第二日,皇帝在朝堂上决定,出兵西击匈奴,试图再通西域。

举朝震动。

王莽之乱后,大汉失去对西域的控制已久,西域城邦国家林立,但都向匈奴纳贡,控制权实际在匈奴手里。

先帝光武在乱世中开国,天下重归汉统。先帝虽雄才大略,但念及民生凋敝,一直休生养息。本朝皇帝也维持着这一国策十余年,如今真的要大展宏图了。

皇帝派显亲侯窦固为主将,驸马校尉耿秉为副将,命他们筹措计划,一个月后出征。

游冶台里,班超和耿恭喝酒。

而那胡姬仙奴,自那次闹事后再也没有回来。

耿恭向其他姑娘打听,说没人知道她的踪迹,可能当日就出城逃了。

“我们是不是把她给害了?”耿恭道。

“是她把你给害了。你被斥责了吧?还被罚俸了一年。”

“这不算什么。倒是你不做官了,打算干吗?”

“朝廷决定举国伐匈奴,正是从军的大好机会。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征西域?”

耿恭眼都亮了:“我也想呀,可我是禁军羽林郎,哪能随便跟你走?”

“本朝几十年没有大军举措了,这不是你们这些将种百年难遇的军功吗?”

“你也知道,大军的副将是我哥,我跟他说了,他刚开始答应,但我嫂子不肯,说哪有兄弟俩都去死地的道理。”

“你哥堂堂的驸马校尉就……”

耿恭苦笑:“那有什么办法,他怕我嫂子。”

“这事包我身上。”班超一脸神秘地看着耿恭。

兄弟俩正聊着,舞城侯携着家奴也来了游冶台。

舞城侯脸上还抹着重粉,班超知道那是在遮挡被打的印记。家奴还是有几十人,朝着班超这边怒目而视,却也没敢上来动手。

两人不为所动,谈笑风生。

舞城侯眯着眼,盯着这两人,却有点不知所措。那日被连番羞辱之后,他查过这两人,都有官身和背景,尤其那姓耿的。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请京兆府参报二人的不敬之罪,竟然泥牛入海。如今两人在这里交杯换盏,就是对他生生地打脸。可是能怎么办?两人身手了得,打也打不过。如果自己就此退走,以后在游冶台就不用混了。

游冶台的凌大家想来也四十多岁了,但还是三十多岁的样子。听闻凌大家当年也是名震洛都的烟花班头,歌舞双绝,如今穿着却规整素淡,但一路行来,那腰肢摆动的风情,妙龄少女也不能比。

凌大家本是来迎接舞城侯的,看到这场面旋即明了,走向班超、耿恭这一桌,给二人倒了一杯:“两位公子,妾身有个不情之请。”

“哦?”班超抬眼看着这美妇人。

“恳请两位公子喝过这杯后速速离去,今日算我们请的。”

“为什么不是他们走?”耿恭笑着看了看舞城侯那伙人。

“因为二位公子已占了上风,你们退了,双方都有余地。”

“你倒是直率。”班超笑。

“要余地做什么?我就喜欢淋漓尽致。”耿恭手里切着鹿肉,用小刀扎着吃。

凌大家盯着班超:“班二先生一定没有睡好吧?早些回去歇息,才有精神再去打架不是?”

班超陡然抬眼,凌大家笑容不变,静静地对看。班超将酒一口饮尽,一拉耿恭:“我们走。”

两人在金市踱着,班超说:“这游冶台不简单,凌大家更不简单。”

“那当然,听说身后有舞阴长公主。”耿恭道。

班超没再说话,心下已然明白,这凌大家实际是宫里的眼线,难怪皇帝什么都知道。

两人不自觉又来到那胡人瞎子的算命摊子。

一把大伞立在那桌边,瞎子站在阴影里,还是那般白眼朝天。

“老先生。”班超笑着向瞎子行礼,“前几日多谢您点拨,我这就要准备西去了。”

“你果真来了。”瞎子转过他的白眸,“我等你半天了。”

“您能算到我要来?”

瞎子举起双手,掌心向天,开始唱诵:“粗臂膀的闪电之王,坎林斯的主宰,赶着他金色的战车,遇见了鹿眼睛的卡班娜,骑着牛奶里出生的白象。诸神也惊奇他们一万年没有相遇……”

这瞎子每次都能将班超满腔的敬意瞬间消融。

“说人话……”班超无力地呻吟,摇头转身离去。只走出一步,瞎子的竹杖搭在班超肩头。班超沉肩一卸,竟不能卸掉。因为班超没有感受到杖头的丝毫力量,无从借势或对抗。班超内心惊异却不动声色,缓缓转过身来,杖头依然附在肩上,轻飘飘的。

瞎子平举着竹杖,一脸殷切,白眸盯着班超:“我是说,这些日子,天象有异,两星即将交汇,或交征,或交融,命运可能就在你手。”

班超细看那双空洞怪异的白色瞳仁,像是看着自己,又像穿过了自己,看着天地交接的远处。

“你个瞎子,眼睛都没有,观什么天象呀?”班超用两指夹住杖头,慢慢从肩上放下来。

“谁说我没有眼睛?”瞎子笑起来显得很祥和,“我还可以把眼睛借给你。”

“我要你眼睛做什么?”班超看着那白眸,觉得瞎子越是难以琢磨,也就越危险。最好的方法是离危险远一点。

“告辞。”

班超转身就走,却发现自己袍子的下摆,被桌子下面的一只手抓住,迈步不得。这手五指纤纤,白如润玉,只见桌帷一掀,窜出个绝色胡姬来,盈盈而笑,不是仙奴还能有谁?

“我就是阿爷的眼睛,也是你们西行的眼睛。”

一个美丽的胡姬出现在了军营里。

这胡姬虽然身穿戎装,披轻甲,仍掩不住褐发光润,素腕金环。

汉朝大军里多有卒妻,将军也会收有营妓,但只能算是潜规则。将要远征前线的军队,往往要讲究“军中无女”。前朝连累司马迁被割了卵蛋的大将李陵,最后一战就是带五千人与八万匈奴在大漠相遇,恶战数场,觉得士兵不敢死,问军中有女人吗?到辎重车里搜出一批女眷,当众斩杀。之后兵士悍不畏死,杀敌数万,最后才矢尽剑折而被俘。

大军即将西征,这胡姬多半是哪个将军私带的营妓吧?军中不少人艳羡,难免会打听,结果说是一位新上任的军中假司马(相当于副参谋长)的随从。

这假司马是由西征主将——显亲侯窦固亲自任命的。

窦家当朝显贵,一门三侯,尤其是窦固,年少时就迎娶了涅阳公主。

而那叫班超的假司马,据说与窦固将军是同乡,都是扶风平陵邑的人,还当过文官,不知怎的就从军了。

这天,那位假司马的军帐迎来了一伙新转来的羽林卫。羽林卫的马好,高普通战马一头,这彪人马七八个人,鲜衣怒马地在帐前人欢马叫。

羽林卫是禁军中精锐,里面多有将种或是豪门子弟,高手云集,纨绔也有不少。如今国战,必有些羽林卫转来攒军功升迁的。

只听那领头的喊:“老班!老班!”

帐帘拉开,那戎装的胡姬露出半张脸来,说:“吵什么?还睡着呢。”

领头的正是耿恭,哈哈一笑,叫同伴在帐外候着,自己冲进帐里,就看见班超虽身披军衣,却趴在案上,刚仰起满是倦意的脸。身边还有个士兵,有些眼熟,再一看,却不是班昭吗?

“哇,你把小昭都带来啦!”耿恭踢了班超一脚。

“不好吗?”班超也不起来,反而继续闭了眼。

班昭侧身盈盈一礼,虽是男装,依旧温婉得体:“恭哥来了。”

“好好,就是没见过这样去打仗的。”

“见过你哥了?”班超兀自趴着。

“见了,刚骂了我一顿。他也不知我怎么来的。”耿恭不以为意,盘腿坐了,“我说我是羽林中郎将亲自拨来的,手令俱全,他也没办法。说说,你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

“怎么通到我们中郎将那里的?他可是两千石的老侯爷!他今儿个和颜悦色地问我,想不想去西边累积些胡虏的人头?想带谁?随便挑!”耿恭转头对帐外喊:“玄英!”

一个羽林卫挑帘进来,正是接应劫法场的郊外小院的那个主人。

“我叫了我最好的七个羽林兄弟过来,这位玄英,小昭是见过的。”耿恭道。

班昭侧身见礼,班超也站起来正经行礼道谢。那玄英连连摆手,跑了出去。

“不装睡了?”耿恭斜睨着班超,“说吧,你都做了什么?”

“真没做什么。”班超伸了个很大的懒腰。

“你一个帐里能藏着两个女人,真当别人都是瞎子吗?”

“我是想,这西去六千里去打仗,路途寂寞,有小昭弄箫,仙奴跳舞,岂不美哉?”

班昭掏出箫来,笑道:“耿哥,要不要给你吹一曲?”

耿恭转脸一看,连一贯对他冷脸的仙奴,都对他笑得妩媚,一个胡旋,轻甲袍衣翩然盛开,又瞬间飘落。仙奴摘下头盔,捧过来:“请耿爷赏条绫带。”

耿恭掩面出帐,嘴里笑骂:“都疯了。”

蹄声凛冽,一伙人走得远了。

黄昏时,军帐里只有班超一人。

烛火下,班超把一只布卷长长展开,里面排列地缝着一个个布袋,袋子里插着散简。班超一支支地在烛下比对。

古书竹简都是用牛筋捆扎的,一旦散落,就头尾难辨,只言片语,了无顺序。

班超把十几枚有些头绪的排在案上。帐外忽有兵士来报,说有人求见。

班超将散简收了,又将案上的用毯子盖了,叫声进来。帐外进来了一位锦衣少年,不过十五岁左右。

班超有点眼熟,细看认出是皇帝身边的那位小太监,急忙起身行礼。

“小公公。”

对方冷然道:“公公便是公公,没有大小。”

班超平时只在皇帝身边见过他,有种低眉信手的伶俐,不想单独相见如此高冷。

“皇上有什么旨意?”班超压低了声音。

那孩子四顾了一下帐里,径自找个光亮处坐了,冷眼朝天:“我自己便不能来了?”

班超心想,这还能不能愉快地聊天了?细细打量这个姿态甚高的小太监,发现他其实相貌极好,有些女相,眉毛下垂,显得哀伤没落,但那瘦弱的少年身形往那儿一坐,竟有种威严的气魄,让班超微微有些诧异。

少年扔过来一把剑,打破了尴尬。

单看剑鞘剑柄,平平无奇,剑柄上甚至缠着麻绳,过于寒酸。班超缓缓拔剑,但见剑身乌黑,待剑拔出一半,剑的颜色缓缓发亮,剑尖一出,已经银亮得夺目。剑身上有三道血槽,慢慢汇在一起,消失在剑尖。班超翻过一面,见到近剑锷处,有镏金的两个篆文——非攻。

班超的手不自觉地有点抖,心中的惊骇更大,这是他平生仅见的绝世好剑。他身体里有个欲望在醒来,要通过自己的手涌到剑上,剑锋嗡嗡地鸣叫起来。班超将剑推入鞘中,剑鸣依然不止。

班超全无动作,但剑意透帐而出,方圆十丈之内,皆尽惘然恍惚。

乓的一声,班超撒手,剑落在地上。剑意尽消。

班超忽然明白,这就是师父说的,身体里剑胚的觉醒罢?

那小太监也如病初愈,缓缓地喘息,盯着班超:“原来你是天生的剑胚。”

班超转头看着小太监,心道这孩子怎么什么都知道?

小太监早没了傲色,低头轻叹:“这剑据说三十年没有叫过了。”

小太监起身缓缓走向帐帘,口中说道:“你拿着这把剑,去金市铁流坊,找一个叫齐欢的铁匠吧,他会陪你西行。”

“敢问公公姓名?”班超在身后问。

小太监头也不回,挑帘而出,只留下两个字:

“蔡伦。”

15.剑夫子

一夜无梦。

因为班超在父亲的坟前根本没有睡。

东方既白,甚至有点血色。茫茫莽原上,残碑废墟比比皆是,焦灰里冒出点点新绿,尽是野草野花。冢常废,柳常绿,让班超有些无常的感慨。

班超站起身来,拍了拍父亲的碑,那个瞬间,像听见了父亲的叹息,如石中火,隙中驹,在心内一闪而过。这些日子,父亲在梦中都是没有面目的,可能是一个威严的声音,可能是一道乌黑的暗影,背后亮得刺眼,高不可攀。

多久没有梦见父亲的脸了,最后一次,班超看见了一个和善的父亲,蹚过梦里的血海,来到班超面前,扶起他,抚着他的头发,眼睛异常明亮,笑说:“好孩子,拿好你的笔。”

父亲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目光打量他,亲切得有些生疏,他在梦里哭了起来,说:“父亲,你怎么会这样?你已经死了吗?”

那天班超陡然从这难得的温存里惊醒,发现自己睡在班氏家庙的屋顶上。他望向远处的一个灰色瓦顶,那是父亲养病的地方,但见一脉青气正在消散……他滚下地面,向家里急奔,撞开屋门时,见到妹妹跪在床边,抓着父亲的手,回过脸来,泪迹已干了。“二哥,父亲走了。”

……

班超从怀里掏出折为两段的簪笔,轻轻地埋在碑下,跟父亲说:“笔我还给您啦,我不想写什么他人。此去西域,就想写自己的……也不是我写,就让我哥来写我吧。”

守墓之后,班超回了平陵邑,却没有回家与班昭与耿恭会合,而是信马由缰地来到绿水精庐。

绿水精庐是个讲授私学的院落,庐主是远近闻名的晏夫子。晏夫子效仿孔圣人,每个弟子收十条腊肉,四壶酒,即可入学。但入学后,钱还是要收的,比如朔望演礼、郊外出游、弹琴射御,都会另外收费。

班超在精庐外的马桩拴了马,就坐在门槛上。少年郎的读书声琅琅地传出来,班超闭着眼,像是假寐,其实是陷在少年记忆里。这里是他当年常来的地方……

一个瘦小的褐衣长袍的老人,在后堂闭眼听着少年们有点混乱的唱诵,突然睁开了眼睛,鼻子动了动,走了出来。

老人好酒,有个红鼻头,胡子已白,但实在太过稀疏,没点长髯的风采。个头太小,长袍就显得又大又厚,老人穿堂入院,像是一件棉袍自己在移动。

老人吸着鼻子,出现在假寐的班超身后,没有比坐着的班超高多少。

老人在班超身上嗅了嗅,说:“咦,小子!不错呀,剑胚醒啦?”

班超睁了眼,奇怪地看着老人:“夫子,这个是能闻出来的吗?”

老人引班超进入内堂的一间小屋,班超恭敬地跪下,喊一声:“师父。”

老人大剌剌地受了礼,却说:“别叫我师父啦,咱们以后再无关系。”

班超愕然:“我被革了?”

“嗯。”

“可我剑胚醒啦!”

“几时醒的?”

“九日之前。”

“太晚了。”

“师父找到了剑家传人?”

老人一脸得意:“那是自然。”

老人就是绿水精庐的庐主晏夫子。但他背后的隐秘身份是剑家第十一代剑夫子。

诸子百家在秦火后,淹没零落,有些开始隐秘传承着。但是剑家例外,从诞生那一日,就是隐秘的。历史上诸多剑客,像越女、要离、盖聂、鲁句践、龙阳君其实都是剑家弟子。但剑家弟子一旦艺成,就要和剑家割裂关系,一生不提传承。比如越女,本是赵人,被称作赵处女,在越国授剑,越王勾践问其传承,她只好胡说她的剑法是山中一只神奇的白猿传授的。这奇怪的门规,班超是问过晏夫子的,这代剑夫子捋着几根可怜的白须说,剑者,凶器也,若知晓天下凶器(剑客)尽出我门,帝王们如何安坐?如何容忍?所以剑家只是一种技艺的传承,不是门派,如此才不会断灭,如此才免操于任何权贵霸者之手。

剑夫子隐于世间,从不开门招徒,而是自己秘密寻访弟子。剑家弟子都是天生的剑胚,只有觉醒的剑胚才能识别未醒的剑胚,所以剑家只能由师父寻弟子,没有弟子找师父的。

十四岁的班超,突然陷于噩梦,茫然无措,又被父亲班彪压制训责,性情大变,乃至有些乖张,常逃家去街上“鬼混”,成了五陵侠少的一员。

那时的班超没什么身手,就是狠。

一日斗殴之后,小班超带着一脸一身的伤,爬到绿水精庐满是茅草的房顶上躺着,晒着太阳。精庐屋顶的茅草铺了五重,躺着很是舒服,听着下面一些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朗朗唱着的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班超莫名地鼻子发酸,这是他八岁就会背的,父亲教唱的语调远比这好听……

“你在哭吗?”一个声音在头上问。

班超抬头发现一个瘦小的老头坐在更高的屋脊上,笼着袖子,看着他。

“谁哭了?”班超认识这老头,就是精庐的庐主晏夫子,只是想不通这老家伙怎么上来的。

“疼吧?”老头问。

“疼。”那时的班超就有一种奇怪的淡然。

“那还老打架?”

“足够疼的话,就可以晚上不睡觉。”

“干吗不睡觉?”

“你管我?”

“想管啊。跟我学点东西吧?”

“跟你能学什么?”班超带着鄙夷,“我爹说你乱解经义,误人子弟,简直就是个骗子。”

晏夫子苦笑:“你爹班彪是当世大儒,说话也太……”

小班超一惊:“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我注意你这孩子一阵了。你身上有死气,却没有死志。”

“什么死气死志?”班超对这说法觉得新奇。

“死气就是恐惧,死志就是无惧。”

“什么意思?”

“恐惧是一种战栗,一种潜力;无惧却是平静甚至冷淡;死气像是混沌和沉迷;死志却显得从容和快意……怎么说呢?比如荆轲,既有死气又有死志,方为大英雄。”晏夫子看着远方,摇了摇头,“可惜剑法太差。”

班超虽没有听懂,但觉得极有深意似的:“我听说,当年荆轲想与剑侠盖聂学剑,盖聂没有教。”

“对,”晏夫子一脸赞许,“要是盖聂教了,世上就没有始皇帝了。主要还是荆轲不是学剑的料。”

“当年要是刺秦的是盖聂大侠……”

“不可能。死气与死志怀于一身者,只有一个荆轲。云舞阳也是不世出的勇者,当时全无用处。”

荆轲是豪侠们的精神偶像,班超心生向往,有点惋惜地问:“我只有死气吗?”

晏夫子哈哈大笑起来:“已经很难得了!”老家伙的红鼻头几乎顶在了小班超的鼻子上,“而且你有一点比荆轲强,你是剑胚,他不是!”

“剑胚?”

“跟我学剑吧!”晏夫子一把抓住小班超的衣襟。

如今,班超和晏夫子又坐在了堆满茅草的屋顶上。

只看身形,就像班超身边坐了个孩子。

“看了你的惘然十一了,”晏夫子还是笼着袖子,“死气沉沉。”

班超笑笑:“我总算体会到师父说的我身上的死气是什么了。”

“说说你的机缘,如何醒了剑胚的?”

“九日前,握到一把好剑,叫作非攻,直觉得……”

“非攻!”晏夫子眼冒精光,“墨家之剑?”

“听这名字也知是墨家的剑了。”班超看见师父的震动,“这剑有什么来历吗?”

“这是春秋时,墨家钜子孟胜的佩剑。孟胜与楚国的阳城君交好,受托守护阳城君的领地阳城。楚王要杀阳城君,阳城君就逃了。楚军围住了阳城,孟胜知道城守不住,却决定与城同亡。有弟子说,阳城君逃亡,守城已毫无意义,只会令墨家灭绝。孟胜说,今天若不守诺,以后天下谁还会相信墨者呢?命令三名弟子带着信物突围而出,传钜子位给田襄子。这传位的信物之中,就有这把‘非攻’剑。而留在阳城随孟胜赴死的墨者有一百八十人。那三名突围弟子,传位之后即刻返回阳城,田襄子曾执剑以钜子的身份命令他们留下,都没有用……”

“这剑竟然是墨家钜子的信物?”班超不禁想起那叫蔡伦的小太监来。

“起码当年是。后来,墨者分裂为南方、北方、西方三派,可能早没有钜子了。现在剑在你手吗?”

“不在。我只是代人送剑而已。”

“我相剑无数,虽未见过‘非攻’,也知道这剑里定蕴藏着昔日墨者的死志和无惧。你体内的剑胚被这把剑激活,也是大缘分。”

“可是您还是把我革出门啦。”

剑家剑夫子,只认一个传人,就是下一任剑夫子。当年班超过目不忘,深厚的学识,在理解力上少有人及,所以剑术一日千里。晏夫子一度把班超当传人来看的。

“你学剑太晚,总有些局限,而且兴趣驳杂,对剑不能全心专注,虽然天赋惊人,未来成就顶多是我的七成。你的小师弟,就不同了……”晏夫子一脸得意,“不可限量!”

“师父……”

“别叫师父。”

“那好,”班超苦笑,“您什么时候收了这位小师弟的?”

“五年前。”

班超惊道:“我怎么不知道?”

晏夫子越发得意,一指那读书声鼎沸的草庐:“他在里面读书呀。你以前剑胚未醒,当然感知不到他。”

“我现在也感应不到呀?”

“你才醒了几天?”

“那小师弟醒了吗?”

“去年醒的。”

班超忽然有些泄气,说:“那小师弟也出了剑意了?”

“没有,只在剑气阶段。”

“只是剑气?”

“他才多大?”晏夫子有点不悦,“剑意这玩意儿,虚头八脑的,对他而言,不入也罢。”

“您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时不是还没见到你小师弟吗?”

班超摇头,觉得自己在夫子眼里一下贬值得像个失宠的妾侍:“本来想向您借两位剑侍的,如此就算了。”

“哦,你借我的剑侍做什么?”

班超竟在屋脊上跪拜:“我再叫您一声师父吧。我已从军,将去西征匈奴,还将秘密出使西域诸国。此番前来,就是向您告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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